《沉戟止戈》14.执手与兰台

    【沉戟止戈】 —— 第十三章执手与兰台 ——
    四月初二,金陵内城。
    宫掖异变,天象有感。午后低沉的密云终成今春第一场暴雨,从申时直下到现在。
    藤真好整以暇地斜躺着,看着一丛丛小树林似的长矛在远处逡巡,转回头、才开始呲牙咧嘴。今天知道‘落魄’怎讲了:箭穿右臂血肉模糊、孤身一人茫然四顾,暴雨固然冲刷一路血迹、也把人淋了个春寒料峭,加上肚子咕咕叫……颓然躺在这重重楼阁间的屋顶上,藤真忽然笑了——这模样若被先生、阿神看见了,还能说「栖霞山凤翔」?一定换成‘伤禽绕东枝’,小枫会哼一声‘落汤鸡’……还好…这大宅果然是显贵人家,看来锦衣卫也有所顾忌——他却不知道:此宅,早在宫中出事后的半个时辰之内、就已最先被锦衣卫光顾过……
    夜幕低垂,无星无月,难辨天色方位。藤真放下遮挡眼前雨打的左手,眯眼看看天,细听宅院外大街上的动静——算来已过戌时…不需再等了。
    投奔的去处、早已在奔逃中想好了,可此前从未去过那里,在迷宫般街巷间拐来绕去、这会儿已不知身在何地……藤真支撑着起来,想要像来时一样从屋顶出了此宅、先下地寻个避雨处、拔箭处理了伤口,才好问路打探。不料,失血空乏的疲惫身体,提不起气。走在滑不留足的屋瓦上,脚步虚浮,不由自主一出溜,整个人直接往地上摔下去!
    半空中灵猫般转身、尽力稳住身形,总算脚先着地,却受不了冲力,双腿一软倒在院中。落地动静很小,藤真还是立刻隐身墙边——他在房上时早已看清:这是处黑灯瞎火、寂寥无声的小套院,而整座大宅风灯高挂、人影往来,根本别想走大门,只能跃回檐上高来高去。但是…!——藤真为这一失足恨得猛攥拳头,可这会儿别说轻身跳墙、连握拳都虚软无力。
    脚步迅捷、靴声沓碌,两个人已到了小院门外,把不速之客堵个正着。藤真只得硬着头皮躲进身边不远的屋门,黑暗中摸索到角落里,不期然触到了倚放在墙角的一根长棍,刚把那竹竿握在手里,就听见“吱呀”——门开了!
    门口的微弱光线勾勒出两个高大轮廓,戴斗笠的走在前面、边摘斗笠边来到桌前,“嚓”——火折子响!藤真握竿的手一紧、手心里都是汗……却没有刺眼的火花爆出——火折子沾雨、潮了。戴斗笠的“哦”了一声,却被跟在其后穿蓑衣的按住了手,他已敏锐察觉出室内异样气息:血腥味!会挂伤带血来找他的人,何止一、两个,这般场面、他曾比旁边那人经历过更多。随手在身后掩上了门、再往中间走几步,他所站的位置、已不着痕迹地堵住了出路……
    戴斗笠的被按住手,猜出必有不妥,也会意地不做声、移动身形。三个人,一个屋角、一个居中、一个窗边,都屏息静气。而形同笼中鸟的藤真与那穿蓑衣的、视线更是在黑暗中胶着,僵持着伺机而动,任由浸满雨水的蓑衣不住滑落水滴……
    “嗒……嗒……”一下、两下,打在二人心上,单调而平稳,配上窗外哗哗雨声,更衬出屋内寂静,可这一片沉重的黑暗仿佛是满屋□□、有看不见的引线在无声蜿蜒燃烧……
    “嗒……嗒……”九下、十下…“喀喇————!!”霹雳惊雷突然炸裂在三个人头顶,掩盖了蓑衣落地的声响,藤真左手中的竹竿也已“飕”地从右向左横挥出去。
    手握竹竿粗端,藤真觉出那纵身扑来的人果然被这一击所阻、被迫停步出右手将迎面横扫的竹竿抓住。好!等的就是这一抓——藤真立刻斜上一步、把竹竿用力一拗、撒手、弹指,强韧竹竿带着更迅猛的风声、狠狠反弹、打向握着另一端的人。蓑衣人绝想不到伤员还有如此厉害一招——竹竿打人不碍性命,但被反弹力打在肚子上,定是疼得直不起腰!让开出门的路——马上放开竹竿另一头,左手运劲猛推,“喀嚓!”去势汹汹的竹竿、在掌下变成了竹篾。
    “我的桂竹鱼竿儿——!”斗笠人的一声惨叫,倒把藤真这存心威吓的、吓了一大跳,实在是叫得很惨、痛不欲生。就这么稍微一愣,蓑衣人已到了眼前,手掌挂风、抓向对手右臂。身在墙边退无余地,藤真迅速出左手、听风定位、仅剩的力气力贯指尖,锁拿对手咽喉。
    “呜…!”压抑的痛哼、从藤真嘴边冲出。但是……平手!还有机会——他的右臂固然落入蓑衣人手中,但对手的喉咙、也已在如钩五指之下……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对手触到带箭的右臂时,手好像震了一下,力量似乎减轻了些……
    “放开,我不想伤人。”
    黑暗中响起沙哑、干涸的微弱话音,吓了藤真自己一跳——这是…我的声音?!
    “我没有恶意。”
    喉结在手指下低沉振动、竟是指尖的瞬间微酥,蓑衣人压低了声音,听上去低哑晦涩,藤真却不知道:三个多时辰,那人也一样在大雨中奔波劳顿不曾休息进餐——为了找他。
    几乎同时,右臂上霸道的压力消失了,藤真也收回了凌厉的指掌,强撑的手立刻坠落、却被一只大手握住,引着他向前走去。忍受着伤口火烧般灼痛、胃部空荡荡抽疼、浑身冰冷无力、头重脚轻……不知为何,藤真放心地跟着这魄力逼人的人、跟着手掌温暖的背影,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仿佛永无尽头的黑暗中。周遭一切都已被凝固的沉重黑色吞吃、沉沦成它的一部分,窒息的暗夜中、伸手不见五指,连自身的存在都虚无得不能肯定。但,那看不见的背影却是唯一真实的存在。这薄茧粗砺的大手,正是在传递着他的体温……
    耳边恍惚听到旁边低声“他有伤吧?我去取火折子…”
    前方的话音低哑“宫里出事…你师傅必定要你禁足…这会儿才回…灯一亮…他老人家会错过吗…让他看见了……”
    “伤脑筋啊…这大概就是宏明说的那位世子了……嗯~ 还是让师傅好好歇息吧…”
    “把箭取出来…我立刻带他走……”
    低沉的对话断续钻入耳中、却像方才的炸雷一样轰击着头脑,太阳穴在“突突”跳动,每跳一下、刀扎一回……藤真昏沉沉觉得自己坐了下来,袖子、被泛寒气的匕首割开,湿冷的衣服、从肩头被轻轻褪下,身体、裹进干燥的织物中……头、灌了热铅水似的抬不起来…缓缓倒了下去…落在对面的人结实的肩膀上……肩臂处[天宗][曲泽]穴被重手法点过,一只手稳稳握住穿臂的铁箭,“叮!”箭杆在血肉中丝毫未震动、已被贴着皮肤削去了箭尾。头顶响起那个低哑的声音:“咬住点儿什么,要拔了。”
    也许…那低哑的声音,是愿意把自己的肩膀让陌生却又熟悉的刺客咬住、减轻裂肉疼痛的…虽然他的肩膀只期盼唯一一个人来倚靠……
    也许…此刻脆弱的藤真,是可以向援手的陌生人寻求安慰、让那有担当的肩膀分担一些的…虽然他的伤痛只留给唯一一个人来抚慰……
    “噗”掌风中,连杆箭簇被掌力从手臂中猛地震出去,“当”地落在远处地上——只有这两下声音,没有一丝人声。蓑衣人惊讶地扶住纤瘦肩膀、立刻用手探那不出声的嘴巴,却发现:没有咬碎嘴唇、或咬坏舌头——那倔强的人、已把自己的左手咬出了血。
    蓑衣人立刻用斗笠人递来的绷带紧紧缠绕伤口,连带左手的小伤,很快包扎完毕。将刺客的手臂放进毯中,“你是谁”问出口,却没有回答。寂静中,倔强的嘴不出声,清颀的身体不再笔直支撑着,而是柔软地滑落下去——他已经出不了声。
    “他…会不会……”斗笠人没把‘不行了’三字说出口,在床头翻找着,拿过一套新衣和寻常人家难得的温补良药[参茸丹]。
    “得马上走,我那边儿有良医。”蓑衣人仿佛在黑暗中皱起了眉,捏开牙关喂进补药、套上干净衣物、将刺客连头裹进毯子,自己穿上蓑衣、把人横抱在蓑衣下面,低声说“多谢你,仙道。还得你跟着到大门,别忘了……”
    “断箭血衣、我已收拾起来了,即刻清理~ 放心吧!”仙道彰晃晃手中一团物事,笑着把斗笠扣到那人头上。
    走出屋门,蓑衣人忽然说“姨夫姨母、你师傅,担上性命换人替你入宫,自己要当一回事。”
    “啊…我的样子、当真一看就是没什么在意的吗?呵呵……”仙道彰背对着蓑衣人关门,转过身撑开朱红油纸伞,认真地说“别忘了赔我鱼竿儿——蜀中桂竹的!”
    那蓑衣人头上斗笠摇了摇,好像觉得自己很徒劳。
    .
    .
    四月初二,金陵外城民宅区。
    夜色深沉马蹄疾,雨打在斗笠蓑衣上又溅开,骑手周身好像笼罩了一圈稀薄水雾。左手控缰,他的右手捂在胸前、好像抱着什么东西。
    “喀喇————!!”白光紫电与惊雷落在身边,天地像要赶尽杀绝、彻底毁灭不屈服的人,骏马“咴咴”嘶鸣、猛地人立而起,蓑衣人稳稳地勒缰沉镫,却忽然低头看向怀中——雷声里,被藏在蓑衣下的人伸出手,抓住了环抱他的大手。
    这年春天的第一道闪电下,蓑衣人看见了那修长透明的手,在昏睡中惶惑地抓住自己的手,不安地收紧、像是在寻找走出噩梦的力量与方向……蓑衣人微微一愣,却没有回握那手,看着他很快失去力气、垂落下去,在自己深肤色的手上,那无依的手像一只雨中坠落的雪白鸽子、安详地躺在葬身的土地上……蓑衣人隐隐觉得:自己是应该握住这只手的…就这样放开,终究是会后悔的……
    但这只是一瞬间。危险的气息如影随形缠绕着他们,蓑衣人来不及细想、更没工夫就着道道电光察看怀中人的气色神态,马蹄落地、恢复平稳,他立刻一夹马腹、继续策马飞奔,向东大胡同的宅院而去……
    快到那黑漆柞木大门前,蓑衣人却放慢了速度——他开始犯难了,看来是从没这样带着人回家过,更不要说是这么一位惊了天的‘刺客’………“不能露馅儿…那就跟他们说这是你今晚暖床用的咯~”——若是仙道彰跟着来,一定在旁边乐呵呵出点子。
    蓑衣人却认真严肃,手抱着刺客、纵身跃下马背、轻踢马股,马儿得令继续小步往前跑去——草原的骏马认主识路、转天自会回来,而马主人、就可以从后院悄悄带人回家了。
    府里的人再也想不到:家主会这样进门。看到他从卧室走出来、恐怕人人都要惊讶:爷几时回来的?只除了一个淡定自若的人——神宗一郎听到叩门,立刻从书桌后站起、披衣开门,一见檐下的人,微微一笑“少主回来了,请屋里说话。”
    牧绅一刚刚除去蓑衣斗笠,冒雨而来,进门接过手巾略擦了擦手脸,便问道“查得怎样了?”
    “大内、军中都已有我们的人在。放去川、贵的信鸽,还要七天才能到。”
    神宗一郎边说边让座,牧绅一摆摆手、仍站着说话。
    “京里多下些功夫,翔阳暂且不急,顺着查就行。我记得那世子是蕃王表侄、与我同年,跟所见的对不上,那边儿人也一贯忠顺。”
    “是,我记下了。”微笑作答,神宗一郎接着说一则刚得的消息、却不笑了“倒是[牵机营]的线人提起:左前营管带、已领人马跟着位皇子搜了半天,说是明儿还要接着来。”
    “你是怕金銮殿要变?”牧绅一刚走到盆架边放下手巾,听见声气加重的‘皇子’二字,转过身看着隐忧的人,稳稳说出这句能变天的话。
    “是有此想。坐殿的此刻生死未卜,太子平庸、嫡庶皇子众多,闹着缉凶、不知是孝道还是立威……”神宗一郎倒是把天家亲情看得很透。
    “不管儿子是何目的,若老皇帝就这样带着一身的债去了、那是他的福气,在我这里没有父债子偿一说,只要新主懂得仁爱二字、真正放到政令里去,我情愿立刻回草原养马放羊。”牧绅一背起手,在屋中踱了几步,龙形虎步,气势沉雄。
    神宗一郎心知这只是句牢骚、却不知他为何烦躁,轻轻叹道“少主…真的能吗……”
    牧绅一几乎没听见此问,驻步转身说“我扯远了。神总管,眼下要麻烦你一回……”
    边听牧绅一叙述伤况、边迅速从橱柜里取了药箱,看一眼柜中放的两把伞,神宗一郎的手,越过湖青色有字迹的、拿起了另一把。转过身,牧绅一已在门口等他……
    当最后一进的卧室亮起烛光,牧绅一发现——床空着,刺客已离开了。几乎看不出他曾来过的痕迹,只除了——他带走了蓑衣与斗笠。小‘金毛’咬着气味陌生的毯子。
    神宗一郎看着少主若有所失的样子,有感而发,轻声说“该来的,时候到了自会来,应走的,挽断衣衫留不住……只是不知…这人是否有处投奔…”
    .
    .
    四月初三,金陵官署区。
    雨,由急变细,淅淅沥沥地终于在半夜停了。
    东方微白,[纱帽大街]已有官车出现,几处府衙有了人声。昨日才出大事,官老爷们不敢再懈怠、提前点卯就位;而[大理寺衙门]则是如常开门,迎来了习惯卯正时分先到衙门再去朝堂的大人。
    晨光在潮润空气上幻成一环环虹彩,雷霆骤雨转为一派宁馨,此时仍穿蓑衣戴斗笠、未免有些奇怪,但若是蓑衣下面只有不合身的宽大寝衣、且袖上怕已透出了血,又另当别论了——藤真快步走向乌木金字匾的高大门楼,心中想着井上评议时政之言「…当今大理寺卿乃官场一阵清风,处心公正、议法平恕、务求狱以无冤,犹在刑部、督察院之上……」辗转打听、特意清早来此,就是为赶在众人起身行动前、见到这位大人。
    进京四天,藤真并不认为金陵城会有几人认识自己。快走到门楼前,身后赶上来两乘马,当先的侧骑女子二十出头、蛾眉锐眸。从斗笠蓑衣旁边经过时,忽然回头仔细打量,就在门前利落地跃下地,有点惊喜地低声说“恩公,想不到在此得见。”
    步伐不变从容前行,藤真从笠沿下抬眼、看到了不陌生的丽容,也在门前站住了。
    “相田弥生,见过恩公。”握着缰绳,女子不再万福、而是抱拳为礼,正是月初在夫子庙[福满楼]前、藤真与‘荣治少侠’救过的人。而一个月间,竟已物换人非,英姿潇洒仗义助人的无名少侠、成了通缉的刺客,也不知当日义举在今日是何因果报应。
    藤真微笑还礼,一开口、声音仍是沙哑“相田小姐不用挂怀,身为男儿、当日所为本属分内,小姐多礼、在下反而惭愧。今日要事在身,请恕在下少陪了。”僵硬地放下手臂,就要登上门前台阶。
    “恩公若是找这衙门里的大人,不如屈尊与小女子同往,保证立见。”相田弥生脚下后退一步,仍是在藤真的前面。
    “看来相田小姐…与这位大人很熟。”看着眼前狡黠丽人,藤真心中重复了一遍井上口中大理寺卿的名讳——相田准。
    “正是家叔。这里不是说话地方,请随我来。”相田弥生把缰绳交给随从,与藤真并行入门楼。
    大理寺卿相田准,想到了做消息买卖的侄女会最早找来,万没想到:同来的还有——自称翔阳世子的人,而且不介意先入衙门内狱候审,只是要求自己一定协同内务府总管、找出昨日随侍上殿的小太监,并待圣上苏醒后即刻奏报,相关经过可向[牵机营]深津一成求证。方正的相田大人吃惊不小,但,目睹少年右臂箭伤、耳听从容有序的谈吐、细想他周全的考虑……相田大人忙不迭把器宇轩昂却神情委顿的‘疑犯’请进后衙单间牢房,安排了医药饮食看守,便急匆匆赶早朝去了——圣上龙体欠安,按体制有丞相、太傅等三公九卿辅佐太子监国。
    而牢房里,藤真坐在砌进侧壁石墙的长凳上,手托青瓷碗香喷喷地进他的清粥早点,忽然抬头、失笑地对精铁栏杆外参观的相田弥生说“大小姐患难相扶,藤真感激不尽。可女孩子家久留这里总是不妥,煞气太重了。”
    “世子一进来,这铁笼子好像也成玲珑阁了,哪儿有煞气?”相田弥生半认真半玩笑“而且,小女子商人之流、最喜欢看值钱的东西。”
    “却不知道朝廷把我标价几何?可惜——值钱的恐怕只有这颗项上头颅,若摘下来换钱、想来大小姐就不敢不忍看了。”藤真苦中作乐、回以玩笑,问的却是官方动向。
    “非也非也,世子从头到脚都金贵——是宫里有人出钱、问我世子的下落,还曾放话军中:要的是完好无损的世子。”相田弥生继续别有深意地看着笼中人。
    藤真悠然喝着清粥,心里明白了:生意人既有目的、又想帮自己出牢,却不好私下拿自己去谈条件,只想引自己反来找那悬赏之人,顺水人情一举两得。
    瓷勺轻触碗沿“叮”声清脆,藤真笑着开口“相田老板好像跃跃欲试…我既选择来此候审,朝堂上这功劳已属令叔,宫里的好处、莫非大小姐也想得兼?鱼与熊掌、总得挑一样吧,难道让令叔下朝回来面对空牢?”
    “先父的[明修堂]并非一夜起高楼、[暗渡阁]的消息明码标价,我在乎的是生意、不是一笔赏金,可世子难道不想见千金买你的人?这是世子的贵人啊。”相田弥生失望之下‘买卖’字眼说出了口。
    见她急窘,藤真也不再逗她。青瓷碗放于长凳,慨然站起,明亮目光笔直如炬,儿臂粗的栏杆也似无物“大小姐,不妨告诉那人:藤真一条命、连着翔阳,推信不疑大理寺,陈冤待昭,置身此间。非为此,我命由我,看谁人能强?他想买,我恭候狱中。”
    出了衙门,才辰时。相田弥生上马,吩咐道“去牵机营!”一打马、侧骑也速度飞快。晨风掠过粉面、青丝悠扬,少时掌家的精明女子暗吁一口气——这藤真世子、幸亏不是同行!转念一想‘荣治少侠’九皇子昨晚来要消息的急迫样子,得意起来:这皇帝一家子,十二年前老子要找藤真、找不到就赐死了爹爹,十二年后儿子又找藤真、我给你找着了,你给我什么!……定要抓住良机:藉着那位与军中亲近的九皇子,将海南牧家堡独揽的军马生意、红顶商人的顶子,拿到手……藤真啊藤真,你终究与我相田家…夙缘不浅……今生,祸福?
    .
    .
    四月初四,金陵内城皇宫。
    宫里人都说:皇上真命天子有天护着,寿与天齐。——奉旨来京、万寿之期开坛讲经诵大日如来咒的[湘北寺]安西大师自请进宫,几支银针一个时辰,皇帝醒了,神智清明。
    宫里人还说:翔阳世子天生贵人,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这边皇帝刚醒、叫了声世子的名,那边九皇子已接人到了宫门,龙榻边、皇上拉着手竟湿了龙目,马上颁旨正名。见世子丧母、还指定荣妃为义母,赐了谁也不让用的[倚萝馆]居住、陪王伴驾,不用回翔阳了。
    内务府文书太监最终落笔:「大正二十七年四月初二未正 [晟安殿]帝偶发头风翔阳世子起而宣」
    后来有人说:翔阳世子不是凡人。——按下那一番相貌人品风度气质不说…也找不出能形容万分之一的说词儿…安西大师那样的高僧,垂着眼皮、宫里什么繁华富贵都不入眼,惟独那天[江山社稷场]与世子擦肩而过后,回头长望,沉沉宣了一声佛号……
    再后来有人说:九皇子又转性了。——当年皇上指了御林军教头授晨课,才学会卯初起床,总算习了一身武功;如今翔阳世子入太学,殿下终于捧起经史一心孔孟不再逃学了……
    却无人知道:藤真浩立藤萝架下,回想皇帝大好以后驾临馆中、说着阿萝讲着当年老泪纵横时的感受。也无人知道:藤真在雅室中,望着母亲栩栩如生的画像、听着天天报到的九皇子说「从小常溜进来看这画,那天夫子庙头一眼看见你、就觉得简直是画里的人,这回好了!你住这最合适」时的感受。更无人知道:藤真独卧玉床中宵惊梦,抚着渐渐愈合却隐隐作痛的伤口、想着那一夜昏迷中不知遗落何处的香囊时的感受……那香囊中,收着一枚端石棋子。
    后来,棋子还是回来了,仿佛天生属于此人、不离不弃。
    四月将尽,藤真像是个最精致的天水磨白玉人偶,无心无意淡然应对,已习惯了每日往返太学、九皇子出没左右、[养心殿]伴驾闲谈、夜里噩梦纷乱的日子,却在这么一天,得到了一份意外的礼物……很久后回想起来:石头有心,这是预兆。
    不同于翔阳世子、陵南世子是四岁就入京的。蕃国世子、说起来一方人王、跺跺脚地动山摇,被皇帝圈在眼前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太学府常常见面、藤真总觉得陵南世子端正容色下藏着抑郁,同在异乡为异客,不觉常帮他抵挡皇子们的非难无礼,虽然他不知道人家为何抑郁难言。——‘三宝’由井上大神悉心教导长于山中、个个有似谪仙,井上一生伤情、从未对他们讲过□□、甚至特意避开,这三个千伶百俐的宝、对‘男女之情’竟是一窍不通、冰心玉壶,更别说‘男男之事’了。藤真又有皇帝看着、九皇子护着,其他皇子贵族纨绔干咽口水、也从不敢把主意打到他身上,他自然不懂相貌周正的陵南世子遭受之事——渐渐地,两位世子由各怀心思的陌路也开始熟悉起来,偶尔言笑、不意间成就儒道高堂里的悦目一景。
    四月二十六,这一天午初,太学府如常散学。陵南世子与翔阳世子并行院中,前者走着、书袋中拿出个物事说“翔阳世子,这是我前几日在街边捡得,看颜色材质、自忖或许是你随身物。你看看:认不认识?”
    保养合宜的手展开,藤真眼前、赫然是丢失的香囊——钦赐翔阳的墨绿颜色、云纹蜀锦精工缝制、坠着一颗莹润绿珠——几乎不敢相信地接过来,捏一捏、里面果然有小小硬物。藤真感动着人家的细心周到,只剩下说谢谢,也就不及细想陵南世子的说法或有些牵强……总之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
    耳边,忽然响起以前在山庄救治的小鸟飞走时、阿神慢悠悠的话语「让它去吧…该来的,时候到了自会来,应走的,挽断衣衫留不住……」
    攥着香囊、棋子硌着手心,是种安心的满足。藤真就这样默默走向太学府大门,门前与陵南世子拱手作别,心里数着数:一、二、三,来了!泽北荣治从后面扑上来、猛拍双肩“藤真!”——这个人、佩服啊…课上打盹睡死过去,一出门就像孙悟空蹦出炼丹炉、乌鸡国王吃[九转还魂丹],又活了——耳朵里灌进“藤真快走…今天我叫御厨做了烤乳猪…哎你下午干什么…跟我去围场吧…对了你胳膊没问题了吧……”
    停!——藤真走着,由他长手挂着双肩跟在身后呱呱大讲,一听下半天也要霸占、立刻站定回头“殿下,恕臣疴体不能随行骑射,谢殿下美意。”“哦……那你下午干什么?我哪天去围场都行的。”——要跟来啊…好!黄纸符贴你脑门!
    “臣会去[兰台书院]。《列国志》上半卷字字回味,下半卷、是定要秉烛续茶的。”
    “啊~~~ 你又去那地方!哪天我让人把那几百架子的书、搬到[倚萝馆]去得了!也不行,那我去找你岂不要天天头晕了?!”
    这边有人欢喜有人愁,[燕钲别院]也是嬉笑怒吼。
    陵南世子下车进门,离正厅老远就听见田冈大总管的狮子吼“你小子给我站住!上午为什么睡懒觉逃了书法课?!”
    浅蓝影子一晃而至,笑嘻嘻低声道“文师傅又打小报告~宏明小心点,发威了~”
    撇撇嘴“我又没逃学。你自己小心吧…钓竿儿都没拿上,田冈师傅肯定追得紧。”
    摸摸朝天发“哎呀我得快走,迟则生变咯~ 对了,托你转递的东西……”
    “那漂亮小孩一看就认得了,直说谢谢。”回想起来,笑了一下——很好骗的。
    “呵呵~ 漂亮啊…哪天我也去太学看看。走喽!”来无影去无踪,一闪没人了。
    仙道彰此人有福。刚刚仓皇逃出田冈师傅的紧箍咒,这就有人雪中送炭。一出大门,看见高头大马上的蒙古袍服、沉稳脸色,再看看手里不伦不类地拿着支黄油油桂竹鱼竿,仙道彰懒懒地笑了“记性很好嘛……你去哪儿?载我一程到玄武湖好吧?”——自从浙江观潮回来,不知为何他也转了性,再没去那胭脂流香的秦淮河边钓鱼,而是改去杨柳依依的幽静湖边支竿出神了……
    马上人却是几日前才试过了湖北的武昌鱼。京城拨云见日以后,他便动身赴鄂,与昔日[剑宗]总舵的后人们、今日牧家堡生意买卖的掌柜们见面,讲明京里的变化局势、安抚大家沉住气。
    四月二十六这天,牧绅一刚回府、就看见神宗一郎头悬梁锥刺股——要勉强大才子做应试的八股臭文,好比关云长林子里耍不开大刀:现改学猴拳——立刻自告奋勇替他查帐本,看到头晕眼花。出来巡视店面门脸,见着卖鱼竿的、自然想起欠着仙道彰的那一支,买了登门,正赶上此人胜利大逃亡、还想搭顺风马……
    牧绅一鱼竿儿一伸“上来。我要去城西钱庄米行,能带到哪儿是哪儿。”
    仙道彰抓住竿,瞥见鞍把挂的书袋“那是什么?巡店还用带帐本啊…”
    “然后去[兰台书院],还书借书。”牧绅一为此人眼尖话多而叹气。
    “一回来就奔书院,你想考状元啊?”仙道彰跳上马,打着趣。
    “顺路替家里的人借书,人家做学问的。”牧绅一抖缰,耐住性子解说。
    “做学问的…一定既酸且腐又老又丑。”仙道彰立刻打个寒战:科举啊!
    “以貌取人。那可是品貌出众的才子。”牧绅一只得摇摇头:劣根性啊…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很快到了[鼓楼],搭顺风马的潇洒离去,巡视店面的按部就班……从末一家出来,日已西斜,就往最后一站去了。
    到了地儿下了马,不知怎的,先看了看门上[兰台书院]的黑漆晚绿字门匾…好像怕走错、又像要记牢…这才跨进大门,等着理书的老秀才验了牌、画了标记,跟老人家说声“我替您把书放回去了”,走进了楠木高门后的书库。
    [兰台书院]由来已久,比起御书房只有过而无不及,藏本无数、书山万仞、浩如烟海。牧绅一无声地走在一排排清漆原木书架之间,只觉得那么安详平和,仿佛一切恩仇纷争都被左右两侧倒退着的书架挡住滤去,只留自己徜徉在峰峦沙滩……手指摩擦着书卷的绫布封皮——《列国志下卷》,找到了丁卯六号书架,中间那一格,静静地躺着《列国志上卷》。
    意外、也不意外,它本该在那的。一个月前,正是自己把它放回了那里……不知怎的,已经伸手拿起了看过的上卷……难道值得回味咀嚼?
    书页在指下飞快流过…有两页中间隔开了些,好象夹着什么…不觉一笑:谁那么粗心,落了书签在这里…翻开那页…周纪…《成王桐叶封唐侯》…经年的梧桐叶片不到手掌大、安然绿在泛黄的书页间……不知怎的,想起了另一处的瑞木:那山间院中的梧桐,也该萌新芽了……
    “啊…下卷来了,幸好还没走。”宁静的宽广高堂里,忽然响起了霁晚的流水、破冰而出。
    转过头,书架那端—— 一双湛蓝蕴碧的眼睛,在黄昏朦胧光线中似粼粼波光泛着煦阳,盯着自己手中的书本……好像…像什么?…像海子、家乡的海子、草原上的奇迹…像见过、一定曾经见过……奇迹,变成真的了……
    手里,书页间,舍生换常青的梧桐叶,就那么悠悠地、自己飘落地面。
    “……剑司…”
    藤真午后小憩起来,就逃也似地夹着《列国志上卷》跑出宫门。
    到此还了书,失望地被告知:下卷仍在缺。不甘心——老伯也许花了眼、没看清,进去自己找!——这一找,就沉进了书香墨海……浮上来时,已近黄昏。皇帝虽赐了宫门令牌,最好按时回、免得[倚萝馆]一群宫人受连累。贪心不足地抱着快挡了眼的一摞书,离开前还不忘最后看一眼遗憾的书架、记住编号,再来便直捣此架!
    意外、也不意外,书看完了自然会还来。高兴着自己还是等到了这本书,却没想到——自己终究是等到了这个人…也终究是被这个人等到了……
    沉厚的声音响起、埋藏的名字入耳,藤真愣住了。一片宁静感怀的气氛中…“怦怦”地搏动着心跳声…两颗心脏在急剧收缩鼓动……漆黑深邃的眼睛…好像…像什么?…像以前在山顶观星时看见的星空、最亮的星、天狼星…像见过、一定曾经见过……星河,哗啦一下倾泄到心坎上了……
    双手抱着的书,摞得不稳或是书山有灵,反正就当真“哗啦”一下、沉重的一大堆书掉到地上。这一声,倒把凝成一股、砍都砍不断、收也收不回的对视目光给震开了。
    藤真轻轻“啊”了一声,尴尬地蹲下去捡书本。捡着捡着、逐一码放,忽然,心就不颤了。低着头,慧黠的笑溜到唇边,也不着急,慢慢地……一本一本、我且捡我的书……
    果然:书架那端杵着的高大的人、走过来了,步履稳健…踌躇着、蹲下来了,呆子,下摆都扫地了…大手、伸过来帮忙,闷不做声地……一本一本、且跟你一同捡我的书……
    又是一片宁静,好像那一夜暴风雨过后的宁馨……就是你啊,你这人,下了局棋、听了曲琴、拿走了棋子、扔回来棋子、还了下卷、拿着上卷…怎么好像到哪里都有你?——聪明如藤真,却不明白:不是到哪里都有此人,而是此人已走进了心里,走到哪里、都在一起……
    “喂!”藤真不得不提高了声音——谢谢说了两遍,这人没有反应——同时抬起头,发现:那人满脸愣愣的、看似出了会儿神才醒——我低着头,你一直盯着头顶啊?!有什么好看的……书架间隔着一堆书,藤真和牧绅一,第一次,面对面看见了对方的眉眼鼻口发肤神态。
    ——原来,你/剑司是这个样子。
    没有狂喜赞叹、没有惊为天人,两个人就这么看着对方……好像儿时珍爱的贝壳,丢失了,又在多年后千里外被潮水送回岸边、轻触浅水中凝望远方的人的脚趾,俯身拾起、凑到耳边,是久违的熟悉的涛声海风……
    “你叫什么名字?”湛蓝的眼睛笑开了。
    “呃!?”漆黑的眼睛这才眨了一下。
    “名字啊,你家里人、朋友都怎么叫你的…”见他发呆,藤真微出冷汗…
    “哦,我娘叫我霍剌苏赫巴鲁。”发现眼睛也是会笑的,牧绅一更加发呆。
    “黑~黑老虎??……哈哈哈哈~~~~”藤真心里直喊:咬牙、挺住!……终于,绷不住了。清俊的脸笑到发红,好久没这样笑了…
    “你蒙古人?”“你懂蒙语?”
    “……”“……”同时开口,又同时住口。
    “你娘很会起名字…大家都这么喊吗?”藤真看看那身上袍服——对呀,刚才都没看见:他就是蒙古人么。只是,这名字……黑色猛虎…真像~~
    “阿牧。你觉得拗口,叫我阿牧好了。”牧绅一说着,摸摸鼻子——弈棋、抚琴、博览群书、懂蒙语…剑司就是聪明出色啊。怎么忽然底气不足……
    “这里也有满蒙文书籍,只是不多。”藤真将手中一本放在那码好的一摞书顶上。
    “我是来帮朋友借汉文书。”牧绅一将手中最后一本递过去:琴谱《凤翔千仞》。②
    “找到了吗?”拍拍那最后一本,藤真抬眼,不经意地看着阿牧。
    “还没有,很多…”牧绅一只想着来日能否得闻剑司一曲《凤翔》。
    “那我帮你。”藤真说着,脸上却无自告奋勇的神气——你帮我捡书、我助你寻书,你这总像冤家路窄的人,这一面也算见了,出了书院,两不相欠……
    拿着立刻被交出的潦草书单,藤真苦笑——
    这位朋友,跟他倒是一对!傻子和呆子~ 看的都是什么书啊:《□□录》《忠臣集》《贡院宝典》《殿试文选》…科举害人……好字近日老往这书架间钻、也算熟门熟路,不然这呆子独自找,还不找到天黑……这朋友也真会挑,偏要那放在顶层的……唉…够不着…
    “够不着!”“够不着?”一个想到什么说什么,一个把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肩膀借一下。”“踩这里试试。”想到了同一个法子,却都没想到问外面的老伯借木梯。
    一个卷袖掖下摆,一个沉身蹲下来……配合默契,很快发现:不用踩,坐在两肩上、一伸手,正好够到……一个仰头仔细看,一个低头念书单……书架间转悠着你说我找,同时一闪念:厉害,死角、顶上的陈书都涉猎,此人要一步接天啊……
    神宗一郎开出的书单,其中书籍竟全是在书架顶层。
    书海中,金风微澜,轻轻的对话有如潮汐,那么自然,仿佛几世相知……
    “你累不累?”“不累啊。”
    “下面呢?”“《礼义经》”
    “有时间劝劝你朋友,这样会把人念傻的……喏。”
    “唉…他是聪明人,而且骨子里犟,也是无奈…”
    “你…是不是也爱看这些…”
    “怎么会?!我看史书传记,跟你一样…”
    “哈~列国志啊…下面呢?”“《孝悌考》”
    “前一排左转…到了……诶…踮下儿脚好吗……嗯…够着了,好沉!啊拿不住了!哎呀——阿牧!”
    阿牧——清澈的声音、第一次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
    沉重的整函书盒、一卷卷竹简,正在隐痛着的手臂前掉落…
    身体,正在躲闪间不由自主乱了平衡失了重心,倒向地面…
    四周,书院中,哪里飞来无数蝴蝶?如梦似幻,蝶舞翩翩……
    耳边,谁在无声地说:冤家路窄,注定不会缘悭一面,永不能——两不相欠……
    眼前,被呼唤的那个人的脸,正俯下来…无限放大…好黑好深的眼睛…那里面,看见了自己,是那么慌乱……
    .
    .
    .
    申时:大概15:00。戌时:大概20:00。卯正:大概6:30。辰时:大概7:00。卯初:大概5:00。午初:大概11:00。都是大概|||
    ②《凤翔千仞》以凤的凌空翱翔寄托古人对理想的精神境界的追求。全曲九段,其中除第九段音乐跌宕自由、若有所思外,其它八段的音乐或清丽高古,或活泼欢欣,表达出一种朴实率真的格调和自由放达的精神状态。
    ③好像所有加书名号的都是我编的。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