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戟止戈》13.万寿与刺客

    【沉戟止戈】 —— 第十二章万寿与刺客 ——
    三月二十七,金陵牧府门前。
    神宗一郎撑着在城门口分别时、仙道彰塞给他的[杭州许记伞]。
    斜飘的春雨中,从湖青色的伞下抬起头,他看见了牧绅一。
    后者,刚从城外栖霞山回来,此刻的心情如同天气——[积雨山庄]、人去楼空,老管家只说:‘三宝’都出门了、大神也在云游,归期遥遥……因此,当牧绅一甩镫下马、沉着脸把犬笼交给下人、转头看见走来的白衣少年时,他有片刻的错愕——这个人、与剑司…说不出哪里有些相似……而且,这把伞?…
    牧绅一,在初见神宗一郎时,就这么略显尴尬地沉默了片刻。
    不知对方正将自己与另一人比照的神宗一郎,很快看清了来人的年龄、气度、下人的恭敬。见那人沉默,便走近一步,伞,遮住了两人头顶的雨丝“见过少主。属下神宗一郎,本月初就任金陵府院总管。”
    “原来是你…随我来。”
    坐在窗边的乌木椅中,牧绅一打量着在他带原牧府总管回草原牧家堡时仓促入府的新人“神公子,不是金陵人氏吧。不知因何来此处屈就?”
    黑玉似的圆眼睛,在阴雨天暗淡的书房里、熠熠有光“属下来此,是为了心中两句话。”
    “怎样的两句话…让我这商人宅院也成了梧桐树?”书案后,牧绅一沉身靠进宽大的椅背。
    侧座上,神宗一郎仍是正襟危坐,一笑开口“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聘材,静若得志。”
    隐在窗棂阴影中的双眼,掠过一闪即逝的陨星“…方若棋盘,圆若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那天[积雨山庄]出此上联的人、是你?”
    “正是属下。”神宗一郎还以为——令这沉凝的人忽然动容的,是想起了自己赢他的那盘棋。
    “那么,另一句话呢?”意外、惊喜、疑惑交织于心的人,恢复了沉着表情,离开了椅背。
    “桐叶封侯十载成,雏凤清于老凤声。——桐叶棋会一年一度,少主来的那一天,刚满十载。”
    “这句话,却不是我说的。”牧绅一回想着当日下山路上、那‘消息秀才’讲过的‘三宝’的典故,很想问:是谁所说?是不是他?……却终是没有开口。
    “这一句,则是属下的一个故人、于十年前第一次召集棋会时,偶然得句。那天,他也曾与少主对弈。”神宗一郎无意中给了对方期盼的解答——当日棋会,牧绅一的两局棋,第一局、是输了神宗一郎的巧诈,另一局……与剑司的和局,却让他把心输得彻彻底底。
    “原来,积雨山庄的梧桐树、才是凤栖之处。金陵…好地脉啊。”牧绅一避而不谈‘桐叶封侯’寓意,按下了探问剑司去向的冲动。他心里还装着整个牧家堡、与各地依靠着牧家的人们的安危。即使出自[积雨山庄]…这新总管的来历用意、依旧不明。
    神宗一郎站起身、走到书案正前方,正面直视牧绅一“金陵福地,可惜属下并无此福缘——神宗一郎,本不姓‘神’。祖籍浙江,先父临安宗楚客,先母出自杭州[铁獍武馆]。在户部的人口籍册上,怕是‘察无此人’。”说着,从袖中取出黄旧的信笺、放在书案上。
    信,在二十二年前的抄家灭门前夕,由他母亲从他外祖父手中接过、逃到[东篱会馆]交给他父亲;又在十二年前的欲加之罪降临时,由他父亲塞进他的怀里、被他父母亲的血染了一角。
    看罢信,牧绅一由书案后走出,站在神宗一郎面前,把信交还他手中“金陵的户籍、我会着落人给你补上……多年寻找不着的铁老侠客、宗夫子的后人,今日竟都见到了,让一门侠义受牵累、名士之后蒙尘,[剑宗]与先父、亏欠了,我、失察了。”
    神宗一郎,在这以一句「治世」之言折服了自己的人面前,在得到了这位棋如其人、论棋用兵的少主认可后,深施一礼“少主言重了。身世飘零,岂是父辈之过、我辈所愿……属下正在熟悉日常事务,请少主将安排示下。”
    牧绅一与这新助手相距不出一步。伸出左手按在那颀长的人左肩上,转过脸,直看进对方双眼“神总管智计过人,想来学富五车,不知…对科举有何想法?”
    “科举……少主,指的是今次秋试?”看似稚气和顺的黑眼睛上面,一对平展的细眉微微挑了挑。
    “不错。我们在朝廷里,尚无心腹之人…”手,轻轻拍了拍肩膀。两人相对一笑,了然于心。
    交换想法、商定步骤后,天已擦黑,牧神二人出了书房各自安置。
    将及掌灯时分的卧室,弥漫着塞外所没有的潮湿沉闷空气,牧绅一划燃了火折子、凑到贺州黄蜡前,一豆烛火跳跃而出、融化了周围几尺的阴暗。光晕中,清晰的须眉轮廓也显得柔和模糊起来……听到床边犬笼中小‘金毛’呜呜低叫,便把那倔强又柔弱的小生命抱进干燥暖黄的烛光里、揉着小脑顶的绒毛“这会儿不闹了?才开始怕人家不要你吗…”怀里的小狗却全不懂他复杂的神色。
    而神宗一郎在自己屋内收拾物品时,忽然明白了牧绅一为何初见自己便面露些许异色——杭州许记伞展开、等着晾干收藏,伞面正对灯光,湖色油纸上、黑漆大字三行“好好睡觉…认真吃饭…出门带伞”!旁边、还画了个笑眼弯弯神似形似的小笑脸!!……不知脸红是因气结还是别有原委的人,不得不承认:矫若游龙翩如惊鸿。——这笔迹…竟是那个笑呵呵懒洋洋的阿张所写吗……
    赠伞留字的人,此刻方才悠然溜达到[燕钲别院]门前——只要想想田冈师傅即将发起的暴风骤雨,就是他仙道彰也要发怵。唉……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总不至于进自己家还翻墙啊……走吧!——这么想着,仙道彰登上了门前台阶。
    诡异……手刚按上门环,大门自己开了。门内人一见门外人,伸手“唰”就把人拽了进来。仙道彰笑着看那人迅速关门落闩,嘴里打趣“宏明,太学这几日考试了?…挨戒尺了哈?”
    “叫我‘世子’!现在不是玩儿的时候——堂本丞相来了,和田冈师傅在正厅呢!”世子压低了声音,扯着仙道彰的袖子急步往里面走。
    两个人从侧门溜进正厅、静立在厅侧博古架的垂帘后面时,正好,听到那入夜来客在说——
    “大荣新狼主上台一个月,比他老子土屋末勒有心计许多——拉拢着东蒙古④八部、想结盟;对朝廷使节、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看样子,这仗、完不了呀。只怕这位新君、是要变本加厉了。陵南②,难啊………还有…不瞒你说:翔阳③失踪的世子、说是找着了。而且,马上要来京面圣了……”
    .
    .
    三月二十九,天一码头。
    “藤真世子,到了。”钦差深津一成,用简短的一句话提醒他请来的天子座上客——到了,京城、到了。我的过场,就要唱完了…你的戏,才开锣……
    藤真,仍是纤尘不染的雪白素服,从船舱中走出,站在高于踏板、江岸、人群的船头上,遥望在其近旁生活了十二年、却几乎从未涉足其间的陌生城市——金陵。从江边这天下第一码头望过去,黄昏的都城笼罩在绚烂的暮色中,碌碌人潮熙熙攘攘,名利滚滚,涌向这权利与欲望的顶峰——金陵。这一天,藤真将以翔阳世子而一同进入这迷幻的围墙,领略这世间最诱人最致命的吸引,在这座给你一切、同时要求相等代价的城市——金陵。
    江风中,藤真不由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双翠绿水晶晶莹剔透得仿佛被众神之手拂拭过,那一刻,他看见了——谎言与真情纠缠飞舞,荒诞的与美丽的梦展开夜色的翅膀,帝京的上空一片壮丽景象。曼佗罗的茎蔓缠绕住青灰的城墙、枝叶遮蔽了城市的天光,名为[迷失]的惨白如骨的花朵,盛放在每一个角落,吞吐似酒如雾的浓香。
    来不及将这一切看清,蜃景般的幻象已如水汽一样蒸腾了,藤真收回远眺的视线——他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偶尔看到奇异的景象;或许他不知道:他的母亲,曾在二十几年前浸满[剑宗]血痕的奏折上,看到未来的火与刀剑。他也不明白:自己隐现暗蓝的深色眼睛,为何在[积雨山庄]的十几年间,渐渐变为今日这纯粹的青蓝色;或许他不清楚:那梧桐院落,一直在吸引他…召唤他……
    捧着母亲的骨灰与瑶琴,藤真走下踏板,对岸上等候的深津一成说“钦差大人,本爵有些私事、须在面圣前料理停当。请容缓两日入宫,万寿当日、必定准时朝僭。”
    看了看藤真手中的檀香殓盒,深津一成沉吟许久才答道“世子仁孝,先王妃的大事也不宜耽搁……不过,下官少不得随侍在旁、以策万全。”
    “有劳了。”
    .
    .
    三月三十一,秦淮河[摘星楼]。
    [摘星楼]早已因藤王妃而成为传奇的一部分——风尘出身的金粉状元,圣恩浩荡赐配与一方君主,竟又独得眷宠、深得民心。人人都说:瞧,这就是我们金陵出的秦淮第一人!却没有谁知道:绝代佳人的笑容,是由无边泪海飘散的水雾幻化。而这一刻,金陵也无人知晓:他们心中桃色的传奇,已永远苍白地沉入过去,明天、与她再无关系。
    藤真站在[璇玑园]的大柳树下,看着守园老人一锄一锄、挖掘着母亲永远安眠的墓坑。垂暮老人眼花耳背,却仍大声讲着他至今记得清清楚楚的…阿萝……最甜的笑、最灵的心、最善的人……至于脸,记不清了——其实老人从年轻时就眼疾缠身,他所记住的,只是凭着心看到的一个好女人……琐碎的念叨中,藤真,仿佛听到了胜过瑶琴弦音的清丽笑声在树丛间飘忽地滑过,仿佛见到了两个执手相看的身影在柳丝间虚幻地静立,仿佛看着一阕在心中落下千千结的《千秋岁》于树影中幽幽地吟成……他出神地捕捉着那笑声、身影、辞赋,却不知那正是他的母亲丢失了的真情与美丽的梦,不知那俪影双双、就是曾经年轻的母亲与将他在山庄教养长大的井上先生……
    直到深津一成在旁提醒,藤真才由近日频繁出现的迷离幻象中醒来“对……是时候了…入土为安。”双手,轻轻将盛放一半骨灰的殓盒放入简单如土坑的墓穴。看着泥土一锨一锨被填入坑中,听着沙石“扑簌簌”落上盒盖的声音,藤真在这单调重复的动作与声音中,对自己默念——没有了,藤真。你没有娘了,没有宠你疼你的怀抱了……从此,你的冷暖自己品味,而别人、许多人的冷暖,在你一念之间。你,不能让他们、更不能让娘在天上…失望。
    最后一抔土落在已平整如初的土地上,树下只有泥土松动的些许痕迹,看不到佳人黄土掩骨的悲哀。至死眷恋此地的人,已如她所愿入土,将要化身柳树,无喜无悲、永远地停留在此。而藤真,脚下的路、才刚刚开始,也不知自己的脚步、最终会停留在哪一个地方……
    默默放下一束无名白花,藤真抖下摆飒然站起,看着深津一成“本爵家事已毕,今后唯有国事。请钦差大人从旁协助、安排面圣事宜。”
    听着深津一成述说日期、时辰、衣装等琐事,藤真走在回廊中,已接近[璇玑园]门。出入花园的清倌红伶,一见潘安宋玉竟真从书里走了出来,早倾倒了芳心,加上少年举止雍容、随从众多,正是富贵人家翩翩公子。莺莺燕燕一拥而上围住潘郎,一时间软语脆笑、桃红柳绿,把扮随从的深津一成和兵士羡得一旁要流口水。藤真却是从未见过这脂粉阵仗,轻易不见地发了一回窘:分花拂柳艰难移动着,俊脸淡然、应付媚眼如丝红袖招。
    正在头疼时,忽听鸨母的大嗓门儿一声招呼“贵客到——[瑶光水榭]伺候着啦!”
    另一团衣香鬓影簇拥着三个人,隔着回廊边的芍药丛、顺石径向翠湖走去。莺声燕语中,隐约有个沉厚的声音笑着说“二位大人,今年北疆不稳,涨出来的军马订量,我尽力而为。后天圣上万寿,少不了大人们美言……”
    藤真忙着对付桃花劫,没有注意那高大的人在花团锦簇中、错身而过渐渐远去。却是深津一成回头望着背影,低声道“原来兵部、户部尚书,与海南④贩军马的走得挺近呐……”
    .
    .
    四月初二,皇城大内。
    “翔阳世子到————”
    未时二刻⑤。阴阳的声音从[朱雀门]响起,飘在云层暗沉的天空。
    从这皇城三重门的最后一重起,获准行走正门的人,脚下就是汉白玉铺就的盘龙登天路、沿路高耸两列汉白玉华表[望君出],一直延伸穿过——静水无澜的[天河]…虹飞河上的[天桥]……九十九丈见方,阴纹雕凿着万万里江山、千千年社稷的花岗巨岩广场……
    盘龙步道上,翔阳世子大步走过[天河][天桥]、江山社稷与[望君出]在矫健步伐下渐次后退,超越左右两侧遥遥肃立、面向正殿的文武百官亲贵名流……
    长路到头,[瀛台]接天。九十九层汉白玉阶,拾级而上……一点点出现在玉阶顶端的,就是[晟安殿]的金瓦飞檐。
    藤真浩立在长阶尽头,翔阳世袭墨绿云纹朝服在挺拔的身躯上猎猎乘风、蜀锦凉意侵体。后面远远的,是隔绝民声的天河天桥;跟前方寸间,是挡住圣听的檀木朱门。看着辉煌殿堂,藤真心里微微起伏——紧紧关闭的沉重大门,是逾丈高的香木,仍关不住、掩不住千年宫廷中弥漫的腐朽气味;衰败气息像条无形的巨蛇蜿蜒流出,缓缓滑过脚边,爬向江山社稷场、与木偶般伫立的人群,却躲不过灵犀的碧眼……
    殿门“轧轧”打开……一袭襄蓝朝服的、执玉笏走出,几位蟒袍牙笏的、鱼贯而出,一队靛蓝宫服的、抱着犀拂退出,都低着头经过藤真身边,走下[瀛台]。这些人退出的门内,由门外看去……一片晦暗。
    “宣翔阳世子觐见——”
    总管太监最后走出,传达了天子旨意。
    藤真手执玉笏,身后有小太监捧着瑶琴与礼单,跨过了高槛。乍入殿内,边走边适应着暗淡的光线,同时发现了……整个大殿空无一人。皇帝屏退了方才那些人,单独召见翔阳世子。
    大殿最深处仍有一个人在。只不过这个人,通常,没有谁敢把他当作‘人’看待——他是龙、是真命天子,与他统制下的百姓、天壤之别。但,藤真眼中看到的,不是金鳞龙角。面对等闲不见的龙颜,藤真觉得——皇帝像一棵冬日里风干了的树,疲倦、寒冷、未老先衰。
    而大正皇帝看见的,是焕发光彩的少年,好像春日的白杨萌发着醉人的新绿。那清俊的面容,竟宛然是他朝思暮想了二十六年的容颜……皇帝不由得从龙椅中站起,脚步移向走来的少年……
    停在丹樨阶前,藤真一撩下摆单膝跪地、玉笏秉立面前,朗声道“臣翔阳藤真叩见皇上,愿吾皇万寿,福泽百姓。”
    “朝笏拿开,抬起头。”皇帝苍老的声音,由丹樨上传来。
    略感意外地,藤真抬头看向高高在上的皇帝,那双青碧宝石中,却映出了渐渐颤抖抽搐的脸。
    泽北政,终于看见了他所爱女人的孩子、他一生都在幻想的孩子,看见了酷肖阿萝的面容。但是瞬间,他发现了:这张脸,不只是阿萝的影子,承袭了精致完美的五官,更融合着英气俊雅的轮廓……这吸引住所有人视线的面容,竟狠狠刺痛了他的眼、他的心——这是阿萝的孩子、是她给藤王生的孩子!正是自己在年少时的怨恨冲动下、亲手把阿萝像物品似地赏赐了别人!可就算留得住人,灵慧的心也永不属于自己,而是跟着另一颗飞扬不羁的心一起海角天涯!追不到、娶不成、生生拆开交了心的两个人,最后,剩下的却是自己一人在冷清的宫殿、孤魂似地守着玉人不顾的[倚萝馆]!!
    藤真诧异着,不知皇帝为何失心疯一样瞪着自己,只好打破僵局、尽快完成朝僭。玉笏放在了身侧地上,伸出手,小太监立刻递上礼单、瑶琴,藤真手捧两物,迎上皇帝涣散的目光“臣请圣览礼单。并有一物呈上——臣母大归,遗愿以此琴呈于御前。臣观镌文,知此[九霄环佩]乃御赐先妣之物、本为大内珍藏倾城难求,今代先人叩谢圣恩。”
    臣母大归……
    遗愿以此琴呈于御前……
    泽北政,被这些字句重重砸在心上、砸懵了头。恍惚间,看见藤真的墨绿朝服之上…淡淡的、薄如蝉翼,是一件黑纱罩袍……黑纱?大归?遗愿?!……再看藤真手中物——分明是当年搜尽天下珍玩、用来求玉人一笑的……[九霄环佩]!………不!不是真的!!
    帝王,君心难测,心中更有碰不得的一角,那一角崩落了,心也随之成灰……凝固的空气中,僵持的君臣,好像都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落地的声音……很清晰,清晰得疼痛,没有丝毫铺垫………
    “皇上?!”藤真跪在那里,失措地看着一夕忽老的皇帝、声嘶力竭着、晃动着、由丹樨顶端直直栽下来!手狂乱地抓着、把琴拨落一边,龙袍纠结、金冠滚落,觊觎者死的万乘头颅、撞在自己旁边的玉笏上……又一次碎裂,这一次、声音真实而清脆,并且…有血的味道。
    小太监已吓傻了,呆呆杵在一边。藤真立刻俯身扶住皇帝的头部、检视伤口。然而,还来不及开口叫太医、也没看清伤在何处,又是一声——
    “皇上———!!”
    侍立门外的总管太监李德胜,最先发觉不对:万岁爷岔声儿喊“不!”、琴弦乱响、重物滚落砸地……当他即刻探头门内时,正看见万岁爷一头一脸的血、躺在满手是血的翔阳世子的脚边。
    “来人——快来人呐!皇上遇刺啦!救驾呀!!”李德胜仓皇尖利的声音,顿时刺进每一个人的耳中。包括一直在[瀛台]下、广场一侧人群中站立的牧绅一。
    牧绅一抬头凝视大殿——什么人挑在万寿大典公然行刺?这样豁命,必是寻仇。难道是…湖北那一支的年轻遗孤不听劝告、终于沉不住气?!错了,大错特错!现在还远远不到时候,只会惊动朝廷、暴露多年的苦心经营,殃及牧家堡联络起来的所有[剑宗]后人与义士!
    眼看[瀛台]两侧立刻出现禁军、涌进殿内。[晟安殿]大门洞开,墨绿色轻捷身影从中逸出,往长阶下急速飞驰,身后的追兵紧咬不放。牧绅一环顾广场:四面都已涌出弓箭队——怎么办?从[瀛台]到[朱雀门],九十九丈,寸寸都是刀头箭尖。出手救他,大事必败。听之任之,眼看成擒,落到[慎刑司]手里,不光他自己剥一层皮,若吐出一字半句……沾边儿的人,都是死!
    一个‘死’字,牧绅一已有决断。咬了咬牙,飞步走出慌乱的贵胄堆里,来到外围的弓箭队前,冲领头的管带沉声喝道“弓箭拿来!”那管带早被他一身霸道气势骇住,好像得了令一样、立刻奉上。牧绅一探手箭壶、回身展臂,三芒锐利箭簇一齐搭上左手,左臂陡然抬起,右臂后沉蓄力,虎目微阖黑瞳聚敛,紧盯着飞掠如仙的背影。力挽千石弓,月满杀机现,箭锋所指,正是心口—— 一但落入朝廷手中,就立刻给他一个痛快了断……
    广场上还有一人,手中也是三支箭。不同的是——他拿着[御狝房]⑥收藏的御用金弓。大典迟到了的九皇子泽北荣治,刚从广场另一侧进来,一听到李德胜大叫、就抓起近几日不离身的金弓,三箭挂弦,与对面远处的牧绅一、同时瞄准‘刺客’。
    禁军冲入大殿时,藤真的辩解、全被喊杀声淹没。雪亮刀刃已到眼前、容不得多一个字,再耽一瞬都是性命之忧。他马上站起,趁禁军正乱,使出轻功、刀剑尖上看准一条生路、冲出殿门,[登萍渡水]的身法、转眼已到了广场中央。呼吸有些急促,心中却是清明不泯——先保性命,但不能抓任何人做挡箭牌、更不能出手伤人,那随侍的太监应可做证澄清,只要…自己活着坚持到那一刻。才能真相大白,平息会将整个翔阳灭顶的无妄之灾。
    藤真突然转身、扑向自己身后最近的追兵,被迅捷身法吓楞了的兵丁,眼睁睁看着刺客飘身踩上自己肩膀、借力飞上了两丈高的华表柱顶!纵跃如飞、直奔[朱雀门]而去……那一刻,看着场中央遥遥飞逝的身影,广场上两边的大人们饶是惊慌害怕,仍不禁疑惑着:这就是刺客?竟像是…刚从天上的瀛台降下来的……
    宫门在望,可就在那一瞬,藤真感到了一缕不同的视线、捕猎着自己、灼灼逼人,奔逃间不由转过头,寻向那视线,看见了遥遥近百丈开外、有个人拔群而立,而他手中的箭、闪耀寒光、正指着自己!藤真心中猛然就是一窒,还来不及想——为何在这亡命关头、未因枪林箭丛胆怯半分、却被远处要射杀自己的人揪住了心,竟已不知不觉慢了脚步、身形稍微迟滞。
    就在‘刺客’隐约回头的刹那间,牧绅一稳稳执弓紧随他移动的左手突然僵住了、伺机夺命的箭便失了精准,几乎要恼怒自己怎会对个卤莽起事、不顾大局的人如此心慈手软——不舍这一人,全局何置、众人何置?!心乱着,猛见广场对面三箭疾发、直取那‘刺客’死门。
    就在‘刺客’这么一慢的刹那间,泽北荣治的眼睛已抓住间不容发的机会,“咻”的尖锐风响,三箭分袭上身左中右三路、封住‘刺客’所有生门。
    藤真何等耳聪目明,面对着那让自己莫名心痛的‘弓箭手’,背后袭来的箭仍瞒不过他耳朵。人在半空、立刻转身闪避,却没想到——晚了!裂甲穿石快如闪电、而且、三支箭!往哪边闪、都是死伤,往下落、地上追兵等着。危急间,伸手扯下身上罩袍、左手一挥、卷向三支利箭,鲛纱轻薄、仅得两支,那右路箭、寒铁尖簇旋转着披空而来,射穿了藤真右臂。
    藤真只觉右臂一凉、温热液体随即顺手臂淌下,撕裂的疼痛才沿肌肤开始蔓延。立刻左手捂住伤口、全力维持身形不落,向下一个华表柱顶掠去。
    一箭出、万箭发。广场四周拉弓待命的兵士立刻撒手放箭,飞蝗箭阵,力道、准头虽不及九皇子,仍有十几支箭尖堪堪擦过‘刺客’衣服下摆。藤真已伤得不轻,勉力支撑在半空纵跃都艰难,怎能抵挡一波接一波的狙杀?
    突然,又是三箭齐发,好像俯冲捕食的草原猎鹰一样精准强劲,直追受伤流血的人!藤真听到破空锐响,回头看去——百丈开外…是那人,他想取我性命!……重箭穿臂仍求生不屈的心,忽然就凉了,躲不开、似乎也不想躲了,追风逐日的三箭更不容他再想,越过其它力有不逮的箭、到了他身前。
    没有意料中的穿心之痛,“叮”“叮”几声、三支箭击落了其它最接近藤真的羽簇,紧接着又是三箭齐发,将广场对面再发的夺命箭齐齐击落。藤真,轻轻落在最后一柱华表顶上……下一步,就是[朱雀门]了,逃出生天!心中,却不是逃脱的喜悦,而是像大梦一场醒来见蝶一样的忡怔,微微地、竟含一丝酸涩——那个人…竟救了我……
    竟然出手助他…为何一见他受伤就……我这是在干什么?!——牧绅一望着消失在宫门外的飘渺背影,手中强弓不觉垂了下来。但他立即警醒四顾……周围一片混乱:方才屏息看着半空惊鸿的官员贵胄们,这会儿喊声此起彼伏。文官们叫太医的、上殿探看的,武将们召人设防的、喊关城门的,贺客们议论纷纷的,嘈杂鼎沸。幸而,没有哪双眼利到于箭雨中识出他的箭回护‘刺客’……是非之地、不可久留,牧绅一随手将弓塞给个兵丁,转身没入人群中——那超逸身法、自己未曾见过,是不是寻找中遗漏的哪一位[剑宗]后人?还是朝廷血债累累中的另一笔?这刺客…应不应动用人手去寻找……
    广场对面,却有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疑惑地望着牧绅一刚刚离开之处。九皇子泽北荣治,也垂下了手中弓、往身边的护卫怀里一丢,顾不上注意那‘刚巧’碰落了自己连环箭的劲射,扭头往[晟安殿]跑,边跑边伸手捞住个刚从[瀛台]方向来的管事太监,揪住衣襟就问“父皇怎样了?有人看清楚刺客长相吗?”
    “回、回九殿下,皇上昏迷。奴才刚听见李大公公说——刺客是…是翔阳世子!”
    “什么?!”九皇子一把将管事太监搡到一边儿,狠狠瞪着,忽然跺脚、又往大殿奔去,同时喊着身边护卫“叫深津一成现在就来!让他领上人马——我要搜城!!”
    护卫“喳”一声刚要扭头往宫门跑,又被主子一把拽住、一字一句地下令“拿我的金弓、去跟九门提督说:这人只能生擒,谁要伤了他、自己用弓弦绞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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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荣:黑龙江+吉林+辽宁。大概有点像入关前的满清/金朝。
    ②陵南:河北+山西+陕西。主要作为边防军镇设立的蕃国,时间也不长,算是新兴军阀受了招安、变地方武装为中央军。
    ③翔阳:四川+云南。帝国创业时攻占的古老王国,军政都相对更独立的富庶蕃国,产粮大户,纳税大蕃。还兼防守着苗疆丰玉(两广),也要对海南盯梢。
    ④海南:青海+甘肃+蒙古。跟陵南差不多,是新收编来的,不好好纳贡、也不驯服。内部矛盾:蒙古分了左右两半,西边海南10部落、东蒙古8部落。
    ⑤未时二刻:大概是14:00。研究了半天天干地支,还是不大确定。
    ⑥御狝房:请当作‘管理皇帝狩猎消遣的机构’来看待。狝、指秋天打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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