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十六年二月十五。
谢言欢望着远山蒸腾的雾气, 眼中寥寥愁绪。前夜下了淅沥小雨,今日日光却不如前日明亮。一场春雨一场暖, 在春季之中, 谢言欢也不如往常般面对此般风景时,因倍感寒冷而收拢披风。
云层又若彩釉,尾端溢出青胎。谢言欢叫凌寒起床盥洗, 今日有要事要做。凌寒束紧腰带,修长身段于微风中袍摆一扬,无尽风发。谢言欢为他沏好茶,问:“昨夜我未去见吴王, 而在后院练武, 今日全身酸痛, 不知昨夜你与吴王商谈如何?”
凌寒狭长的双眸透露温和笑意, 道:“你我负责操练那群纨绔公子哥。你我各司其责,我负责训练, 你负责修葺工事。要知道灵鹤山廖无人烟,若是没有住的地方,那可不行。尤其是你我居住之地, 定要好生监视他们建造, 屋舍要经受得住风吹雨打……就是不知道这帮纨绔会不会不乐意。”
“不管他们乐不乐意, 拳头说了算,”谢言欢目中狡黠, “要是有人反抗, 揍他便是。”
凌寒心想你个心狠手辣、手段下流的人, 要揍你自个揍去。
谢言欢似乎猜到凌寒所想。心想要是你不想揍,阿虎的拳头可从来都是吃荤的。
谢言欢对着铜镜整冠掠鬓,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对凌寒道:“那些囚犯呢?还有那些出自布衣家庭的人呢?”
“那些人,倒容易训。”凌寒笑道,“吴王将最棘手的交与了你我。言欢,这可是个烫手的山芋,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谢言欢微微一笑,看着凌寒半晌。前几日凌寒中了武状元,却未进朝当差,要是当一个皇帝的带刀行走,保护皇帝出行安全,这个职位凌寒自然是能够胜任的。可谢言欢再三劝说,凌寒就是不愿去,说是要照顾谢明昍。
不出谢言欢所料,待到二人出府时,凌寒怀中果然抱着孩子……长长的送行队伍,寄托着大兴的希望。车辆开始行走,顿时雷霆乍惊,辘辘远听。谢言欢以手掺帘,望着远去的京师,目中暗色迤逦。
来到灵鹤山,已是辰时。灵鹤山万花争喧,绿色山林中点缀五光十色。灵鹤山顶蝃蝀横挂,曩者[1]大雁飞过,骞翥于西。山中鸟鸣风清,和谐怡然,芳草蔽芾,花蕊流香。谢言欢下了马车,踏着泥泞的小道,心中舒舒然。他闭着双眼呼吸,睁开眼时风光是那远处苍翠,可目眼中不知觉见看到了一条奔腾长流,迤逦至东方。
凌寒将谢明昍递给谢言欢,谢言欢接过,问凌寒:“你要去做甚?”
“你看见没?”凌寒用剑指着江流下游,发现有人在修葺工事,搬离条条长木,有伐木者,有破木者,有拾石者,有打基者,都是青壮少年光着膀子,挥舞着粗壮臂膀,日光下倒映着日光,好说好笑。
谢言欢点点头,怀中明昍还在熟睡,他似乎猜出了那里在做什么,于是说:“那个营什么时候到的?首领是谁?”
凌寒皱眉,道:“我去问问。”
凌寒走后,怀中婴儿却突然哭了起来。哄了哄婴儿,谢言欢叫来刘大姐给谢明昍喂奶。谢言欢遂自乘一骑,行到了江边,观察了地势。江边鹅卵石遍布,偶有杂树生、花草丽,但过些日子雨季来临时,怕是都会被大水淹没吧。河岸则是高高大山,谢言欢想着若是开垦大山建造屋舍也不是不可取,可山势陡峭,也不好建造工事。况且,他带领的将会是那群纨绔公子,从小娇生惯养,若是建起屋舍来,不知等到何年何月才建造完毕。
谢言欢一骑绝尘,朝上游|行去。找到合适建造屋舍之地后,他才折返而回。回到送行队伍停留的地方,他叮嘱下人将行李卸下后便要他们回吴王府了。
谢言欢对阿虎说:“阿虎,把凌寒找回来。”
阿虎未语,转瞬不见。
谢言欢抱起婴儿,欣然一笑,看着他粉粉嫩嫩的脸,似乎可以掐出水来,忍不住低头下去亲一口。
不久后,阿虎寻来凌寒,凌寒说:“来,我抱抱。”
谢言欢将明昍递给凌寒,明昍似乎很喜欢凌寒,一见到他笑容便如苍翠山林中的繁花灿烂。凌寒却如慈父般哄着怀中婴儿。
谢言欢微笑看着面前祥和画面,便道:“我找到了一个地方,一会儿你随我来一下,你看合不合适。”
“你说合适就合适。”凌寒草草答道。
谢言欢知晓凌寒信任他,便也不与之计较,问:“那个营来了多久了?”
“昨天来的。”
“多少人?”
“一共有两个千人长,两个营吧。”
“那就是两千人,”谢言欢说,“千人长分别是谁?”
“他们都来自兵部,”凌寒说,“一个是谢碧手下将领黄奇;一个曾是被贬的。去年大兴与西梁一战,雍全武战败,被西梁占领了西部要道,陛下愤怒至极,此人停职一年,今日担任起了千人长,训练新兵。”
半刻钟后,阿虎鞭马而归。谢言欢领他下马,问道:“来了吗?”
阿虎答得简单:“来了。”
谢言欢眯着眼睛朝后方看去,数百名士兵带领着队伍浩浩荡荡而来。那队伍望去若三千大军,马车似有数百辆,敲锣打鼓好是风光,身着贵气的参军者面上带光。参军似是光宗耀祖的事,生怕老天不知,公子哥们才弄得一路喧闹重重。
谢言欢问凌寒:“多少人来着?”
凌寒答:“六百四。”
“唔……”谢言欢眯着眼睛看着如江水不断涌来的队伍,“怎有了三千大军的气势?”
凌寒嗤笑,低头哄婴儿。领队的士兵下马,对谢言欢与凌寒一躬,道:“君公子,凌先生,人已带到,共六百四十人。”
“唔……”谢言欢还在望着那绵绵不断的队伍,笑道:“辛苦了,你们先歇着吧,让出一条道,让他们下去。”谢言欢说着指着不远处的山坡,似要让那群公子哥去江岸。
领队的应了,立即招呼身边人让出一条宽敞大路。
烟尘滚滚中,公子哥们下了马,有的从轿中下来,搬弄着行李。有的公子哥风姿盎然,面上憧憬,后面是行李三马车。有些公子哥牵着一头牛,有的带着一条狗,有的赶着一群猪,想在有开荤之欲时宰了吃。有的公子哥哭丧着脸,不敢想象军中生活多么凄苦,抹了不知多少层胭脂水粉的脸被泪水划出道道印痕。
家眷们恋恋不舍,万分叮嘱,面容挂泪珠。谢言欢命士兵将家眷们打发了,那些家眷们哭丧着脸要见谢言欢,要送谢言欢金银珠宝,为的就是恳求谢言欢练兵时不要太过严苛,怕自己儿子受苦。谢言欢摆摆手,受贿之事他一律拒绝,士兵们万般阻拦,家眷们才不舍离去。
谢言欢望着天苦笑——有钱人呐,真任性。
家眷们走后,士兵们才赶着公子哥们下江,就像赶着一群猪似的,浩浩荡荡下了去。有一人问谢言欢:“喂,咱住哪?”
见他无礼,且表面娇贵,谢言欢微笑着说:“跟着走就到了。”
谢言欢拍了拍手,集合士兵,叮嘱道:“注意,行李一律没收,鸡鸭鹅猪狗牛羊马一律充公,今日开始,上山伐木。”
士兵们领命,下了山坡前去搜刮行李与牲畜,遭到公子哥们的反对。适时吵闹喧天,骂咧言语令人捂耳不敢直听——
人群中,有嫌弃无住所的。
“有个狗屁的寝室!”
有嫌弃没女人的。
“女人呢?我梦寐以求的江南姑娘呢?莫非是那个叫君彧的杂种吧?!”
有嫌弃没吃喝的。
“鸡鸭鱼肉呢?三餐管饱吗?操|你娘的逼!骗老子!”
有粗糙汉子。
“君彧是谁?老子干死他!敢骗老子!”
也有娘娘腔。
“干嘛没收我的行李?我的……我的姻脂水粉……我的铜镜,别、别啊,我心疼,呜呜呜……那只小狗陪伴我十七年,我舍不得它……君彧是个骗子……哼!”
谢言欢瞄了一眼那只全身毛几乎快脱光了的“小狗”,道:“阿虎,凌寒,你们随我来。去教训教训他们。”
公子哥们被数百名士兵围得水泄不通。谢言欢早就料到这群祖宗很难伺候,定会举行反抗,才叫杨述给了他八百名士兵适时施以镇压。人家隔壁的囚犯和普通百姓子嗣都本本分分的,没像这群公子哥们如此矫情而磨人。
不过谢言欢始终面挂笑容,三人走近人群。谢言欢负手而立,一脸高傲不可欺负的样子,问:“谁嫌弃没寝室的?”
有好几十人答:“我!”
谢言欢挑眉,身边的士兵注意到他的眼神,便开始行动。
群殴。
谢言欢又问:“谁嫌弃没女人的?”
数百名人答得响亮:“老子嫌弃!”
谢言欢再挑眉。
群殴。
“谁刚刚要操|我娘的逼的?”
有人站了出来。
群殴。
“谁说要干我的?”
里面居然没人作声,显然是怕了。谢言欢很满意,于是又问:“谁的胭脂水粉被没收了哭哭啼啼的?”
里面也没人作声,谢言欢望了人群一眼,目光停驻在穿着光鲜,穿着花花绿绿的男子身上,他脸上妆为猩猩晕,面如女子,红唇妖娆,眼睛一眨一眨似要对谢言欢送秋波。
谢言欢微微一笑,道:“就是你了,来人,把他揪出来。”
士兵们面面相觑,低头暗笑,谢言欢怒道:“听到没有?!”
两名士兵才前去将那位花绿娘子揪了出来,那人弱不禁风,口中直言“讨厌”,最后若弱柳一软,倒塌在地。
谢言欢见此,差点吐血,可他仍旧装作平静,缓缓行至他面前,问:“妹子,抹了几层粉呐?”
男子翘着兰花指,示意三层粉。
“哦,还挺厚的啊……”谢言欢拍拍他的脸,道:“来人,帮他洗脸,若是洗不掉,用刀刮下来!”
“是!”
“君彧,你个杀千刀的狗东西,敢如此对待老娘,我叫我爹打死你!我爹是朝中四品官员,你会死的!”
方才弱柳扶风的男人,现在变成了泼妇。
看着鼻青脸肿的公子哥们现在老实了不少,也不敢多嘴,安安静静地低下头,哭丧着脸抹着眼泪,谢言欢才眯着眼睛长舒一口气。
“嗯嗯……”谢言欢微笑,“这样才像话嘛,从现在开始,上山砍树,建造寝室!”
里面有人很显然不乐意,但觉着谢言欢可不是个好惹的主,也只好作罢,只希望到时候能偷偷懒……
谢言欢坐在松树上吃着胡桃盯着那群公子哥哎哟叫疼,凌寒抱着孩子一跃,跃上了松树,坐在谢言欢身边。
“他来了。”凌寒道。
谢言欢知晓他口中的“他”是谁,也未去用眼神寻找,于是说:“他来干嘛?”
“你说我来干嘛?”杨靖的声音立马就出现在了谢言欢上方,“来看你呀。”
谢言欢扔上去两个胡桃,杨靖身形翩舞,全然接住,身姿一个翻滚立于树顶之上,敲碎胡桃往嘴里送了,绝艳的面貌清朗若云端。杨靖又一个翻转,立马坐在了谢言欢身边。
“我可以抱抱孩子吗?”杨靖说。
谢言欢正经道:“不可以。”继而又对凌寒道:“给我抱抱。”
凌寒很是不放心,谢言欢给了他一个信任的眼神,凌寒犹豫良久才将孩子递给谢言欢。杨靖的手伸了过来,谢言欢有意避让,但杨靖还是如愿以偿,轻轻碰了碰明昍粉嫩的脸。
黄鼠狼给鸡拜年,形容此时的杨靖再合适不过。谢言欢不知道杨靖是否还对明昍有杀心,但前两日杨靖曾对他承诺过,不再对明昍有歹心,谢言欢才不得不放心任他所为。
“来,叫叔叔。”杨靖摸着明昍的脸,目中爱怜。
明昍一笑,显然不会叫。
谢言欢避开了,不让他抚摸明昍,道:“这么小,显然不会叫。”
“我就看看嘛……”杨靖不耐烦道,又来摸明昍的脸,道:“叫我叔叔,叫他……婶子。”
婶子?!
谢言欢瞪眼,登时若遭五雷轰顶!
某人一定要如此不要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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