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天人珠
这间庙在曾经是又破又旧的, 但被巫姑奶奶经营了这么多年，好歹也盖起了前后三间大殿。
不过都并没有那么宏伟。
山小。
庙再大些就要局促了。
也就是意思意思。
因此山门也是小巧玲珑的。
巫姑奶奶在牵头领着那天人和天人的使女, 并没有进几间漂亮的大殿, 而是从侧旁的穿廊往后面去, 进了一个不起眼的朴素小院子。
一直低头暗暗戒备的镜姬夷则看见这院子，忍不住轻轻咦了一声。
沈聪侧头问：“怎么了？”
夷则小声说：“与梧桐观好像。”
梧桐观原本也只是这样小小一座民宿一样朴素的小宅。夷则记得十分清楚的, 矮矮的石头随意磊的墙，一扇木头门, 门上挂着方方正正的梧桐观三个字。字不能说丑, 但也绝不好看。进门是个小院子，种着一棵梧桐树。再来是品字排列的三间茅草顶的小屋子。一间是灶房, 一间供着天地牌, 一间用以平日坐卧。
夷则记得最清楚了。
因为那个畜生青云性喜奢华，看不上这样简陋的地方，不愿意跟师父凝碧一起住在这样的院子里。青云掌了梧桐观之后, 朝善男信女处敛了许多钱财, 随后大兴土木, 不到一年就建了好华丽的殿阁廊台。凝碧观主不让他将那小破院子推倒, 还让他狠狠地生了好几天的气。
再后来，青云得了九华府的势, 就把凝碧观主软禁在那个小院里。
是夷则日日给观主送饭。
所以夷则再清楚不过了——这地方，除了那梧桐树小一些, 其它地方简直与梧桐观是一模一样的。
就连华丽殿阁中间挤着这么一间寒酸小院这点也是一样的。
夷则皱起眉来。
——主人听见她说好像只是随意嗯了一声。
这巫姑跟得这样紧, 她也不好详细说。
这地方太古怪了。
那颤巍巍的老巫姑看见夷则的神情, 似乎以为这个天人的使女看不上这样简陋的地方，忙讨好地说：“这地方别人不敢来的，很清静。房子家具也是日日打扫的，神仙你看……”
沈聪道了一声谢：“有地方坐就很好，不坐也可以。不过您既然知道我是天人，就别叫我神仙了。请您把半个天人的事告诉我。”
老巫姑愕然瞪了瞪眼睛，然后讨好地笑了：“天人公子真是直来直往。”
“老人家，我赶时间。”
“哎哎，这就说这就说。”除了私底下说那一句话像是以秘挟人以外，老巫姑在沈聪面前就像是个普通的乡下老婆子，态度里处处透着讨好，“我说的事绝对是对天人公子大有好处的，那半个天人原本是山里跑出来的一只狈。”
半个天人？
狈？
夷则看看自己主人，又看看那老巫姑。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
老巫姑好像又误会她是不相信，于是再次讨好地笑一笑：“是真的，这件事知道的人少，但我是知道的。天人下界的时候都是些小孩子的样子。”
夷则再去看主人。
对。
刚见的时候主人也是小孩子的样子，被云道朱牵在手中。
沈聪也点头：“是。”
“人小，本事也没有很大，一不小心就折了。山里有一头狈。都说狼狈为奸的嘛，但是这头狈独自一个，狼已经死了。狼死了它自己也打不到吃的，也就饿得快死了。可是它也算鸿运当头，临死前就遇见这个天人。”
夷则想到了些什么，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沈聪也微微蹙眉。
老巫姑说：“就吃了。”
“吃了？”
“是，吃了。一点也没有剩下。”
夷则叫了一声：“没有剩下？怎么吃的？”
老巫姑再讨好的笑：“总是那样，一口一口……”
夷则瞄了主人一眼，忙说：“快别说了。”
老巫姑点头：“原本也是断不能全吃下的。狼打食，吃新鲜的，总要剩的。硬的骨头啊，小孩子是少些……还有脑子、脏腑，它们都是不吃的。但是这只狈却没剩下。”
夷则又说：“行了行了，说这些做什么。”
老巫姑小心翼翼朝沈聪递了个眼神：“那天人公子……”
沈聪说：“这只狈原本就与众不同吗。”
老巫姑说：“没有。有本事怎么能要饿死了呢。普通的一只狈，本领稀松，可它吃了天人，就不一样了。它成了妖怪。”
沈聪点头：“我明白了，多谢老人家告诉我，也多谢老人家替我解围。”她站起来朝老巫姑一揖：“我要走了。”
老巫姑也慌忙站起来：“天人公子，哎，天人公子，我绝没有半句虚言。公子是不信我说的吗？”
“我相信，我很感激。”
“既然相信，不妨在多听两句吧……磨刀不误砍柴工呢，”她期期艾艾地，像个害怕被孙儿嫌弃的老祖母，“只再说两句，说完天人公子再走，好吗？”
沈聪停下脚步：“好，老人家请说。”
“天人公子没有问我为什么叫那狈妖半个天人，我以为天人公子会问的。因为它吃了天人之后，就成了天人身。”
自从进这小院以来，沈聪第一次动容：“成了天人身是什么意思？”
老巫姑很高兴自己说的话引起天人的兴趣：“过来，天人公子过来，看这个。”
房间里拜访着一只十分朴素的大木箱。老巫姑打开木箱，从里面取出一卷陈旧的皮子，随后将它铺展在供桌案台上。
那是一副地图。
线条十分粗犷，像是随笔涂鸦。其上山川河流倒是应有尽有，但横看竖看也分辨不清南北东西。
上面还有细细密密的小人儿，歪歪扭扭的房屋，这些都给一个粗粗的线框圈起来……是郡城？
这样一幅图有什么看头。
夷则轻声向主人形容，那老巫姑则自己点了三柱香，朝着地图行三拜九叩的大礼。
一边叩首一边念念有词：“先尊师巫祖大人，不肖弟子五十六代黄翅叩首，请仙尊师借宝物巡天图来。顿。顿。顿。急急如律令。”
夷则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她念的是什么咒。
沈聪对此更加一无所知。
老巫姑也没有解释，把香插好之后又跪回案前静静等待。
这时那老旧的皮子地图竟然泛起一层蒙蒙宝光。宝光如雾如水，在地图上流淌。这水雾过后，那些粗陋的线条竟然向上生长。山峰凸起，流水下陷，城郭俨然，凡人耕作。
夷则惊呼了一声：“公子，那地图立了起来，化成一座掌中观了。”
“掌中观？”
“相传有能工巧匠将山川河流缩刻在方寸，可捧在掌中细观。其上山川巍峨，河流有声，人物可行走坐卧，鸟兽能猎食繁衍。是将身前世界，缩于掌中世界，见掌中世界，便可掌控身前世界。”
沈聪心里有了概念：全息立体即时地图。
老巫姑则因为夷则的话而显得十分惊讶：“天人小公子这是……眼睛是……”
沈聪点头：“我看不见。”
老巫姑懊恼又忐忑：“看我！哎呀，我这……真是冒犯了。”
茶馆里的老婆婆一眼就看穿沈聪的眼睛有问题，老巫姑却完全被南吕的幻术骗过去。
她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说谎。
沈聪对老巫姑的能力有了大概的猜测。
“老人家，您想叫我看什么？”
老巫姑小心翼翼地观察了沈聪一会儿，见沈聪确实没有生气，才说：“是看天人珠。”
夷则自觉开口问道：“天人珠是什么？”
老巫姑指着那地图说：“使女请看，这里是郡城，沿着这条路，那边是小枫山，这座小山就是咱们这里。”
“嗯。”
“这是山上的庙，这是庙后咱们所在的屋子。”
“嗯。”
“使女请往屋中看。”
夷则侧过身子低下头，朝那个小巧的屋子看去。屋子就跟现实的屋子一样，有门有窗，甚至还有三个小人儿。里面的夷则小人儿就跟她的真人一样，也在看案桌上的地图。
吸引夷则视线的却不是这个，而是站在旁边的主人。
主人的身体在发光。
唯有主人的身体在发光。
老巫姑说：“这时天色还是亮了些，夜里看就更鲜明了。”她转身拉起桌案边的帘子，光线昏暗了一点，地图上那小屋里的亮度确实变得鲜明了许多。
但珠呢？
“不是说天人珠吗？”
“不急，不急。”老巫姑又取出一只小匣子，打开来，里面放着一只细细长长的小银锤。她把小银锤伸进屋中，朝着发光的小人儿轻轻一敲——
小人儿身上的光一缩一胀，突然飞跃门窗，升到图上半空。
这光人已经失去原本人的形状，变成一个小小的圆球。如同一颗银色小满月悬挂在小院模型的上空。
夷则却没有惊叹。她一把握住老巫姑的手、夺过那只银锤，喝问道：“你要做什么！”又慌忙问自己的主人：“公子，你有没有什么事？”
沈聪摇头。
倒是老巫姑吓得慌忙跪下：“使女，使女，这是仙人锤，与巡天图配对的，于真人无碍的。”
夷则冷着脸：“是我误会你了。你跪下做什么，起来，公子不喜欢人跪她。”
老巫姑忙又起来：“是是，天人公子仁善。”
但虽然老巫姑解释过了，主人也说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夷则还是不放心。她用那小锤在屋子里巫姑的身上锤了一下，没有变化。她想了想，又在自己身上锤了一下，也没有变化。
“这是怎么回事？”
“仙人锤，只有仙人身上才有用的。”
夷则把刚才发生的事情细细向沈聪说了一遍，然后伸出手小心地碰了碰那只光球。光球并没有实体，可手也穿不过去。
老巫姑说：“这就是天人珠了。天人在图上如同夜里灯火，十分鲜明的。再用仙人锤一锤，就有天人珠。使女，你看小枫山上的狈妖。”
夷则按照老巫姑说的王小枫山的方向找过去。找了好一会儿，果然在一间屋子里发现了一团光亮。小枫山这屋子比小庙里这间大许多，小光人站在深处，看不清楚。她于是就没有细看，直接拿仙人锤探进去锤了一下。跟刚才一样，光人一缩一胀，跳出屋子，也化成一轮小圆月。
这枚小月亮比主人的那枚小一些也暗一些。
夷则问：“就是因为这样，你说那狈妖是半个天人吗？”
老巫姑却疑惑地将那月亮左看右看：“不对呀……先前我看时那狈妖还只是个半月，怎么几天不见它的珠子已经圆满了？”她凝重地一拍手：“哎呀！莫非它又吃了哪个天人？”
沈聪朝夷则说：“你找找上官孤独。”
夷则应了声是，顺着道路去寻找上官孤独的马车以及负责盯人的南吕和无射。
老巫姑不知道上官孤独是谁，也不敢问，只是有些忧心地盯着小枫山上的天人珠。她心里怕是这巡天图出了什么毛病，但又觉得不可能，于是左转右转想要找出原因。
她其实学艺不精，对这巡天图也是一知半解的，就算巡天图真的出了毛病，她又怎么可能找得出来呢？
但没想到她这样漫无目的地寻找竟然不是无用功，真的被她找到蹊跷的地方。
她忙叫起来：“使女大人，您来看这个，这个屋里是不是还有一个亮的？”
夷则沿着路一直找到地图尽头也没有看见自己要找的人，于是又倒回来细细地找。还是没有上官孤独，也没有无射，只看见南吕正向着她们所在的小庙而来。
她不知道沈聪已经通过金雕风筝看见南吕不再，猜测到南吕因为她们被困时风筝失控因此赶回来了，只觉得一定是出事了。
她正想跟沈聪说，又听见老巫姑的话，于是就顺着老巫姑指的方向看去。
果然还有一个光人。
“使女大人，快锤他一下！”
夷则也没工夫去细看这小人儿是什么样子的，仍旧用仙人锤锤了一下，这个光人也变成了一颗小月亮。
是一枚缺月。
老巫姑叫道：“这才是，半个，这才是那只半个天人的狈妖。奇怪，小枫山怎么又来了一个天人？哎呀，莫非是这狈妖又抓了一个天人要吃？”
夷则不理会她叫什么，侧身去询问自己的主人：“公子？”
“那应该是上官孤独。”
“无射不见了，南吕正回来。”
“我们走。”
老巫姑已经蒙了，天人说的事她完全不明白，只是慌张地问：“天人公子去做什么？要去救人吗？那狈妖十分凶性！天人公子千万小心！”
“谢谢老人家。”
老巫姑追出去：“天人公子，救了人请千万回来一趟吧，我还有事说，求天人公子再回来一趟。”
沈聪停下脚步：“什么时候？”
“全看天人公子方便。”
又是叫她回来的。
这个地方……
沈聪蹙眉又舒展：“好。”
老巫姑跪下磕头：“多谢天人公子，多谢天人公子。”
再抬头时，天人已经带着使女走得没有踪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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