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真假将军
涛涛莽林还未经秋霜, 浓碧如绸,光泽似缎。
一辆马车在林间路上颠簸。
大凤郡地处偏远, 其中土著又不服管束, 这么多年以来行政一直很艰难。
上头的意思是:这地方只要不反, 就随便它去。
完全放养。
这么一来,大凤郡的各种方面都很随便。
户籍造册很随便, 衙门行事很随便,纳粮交税很随便, 官道也修得很随便。
——又何止随便呀。
什么都有, 什么都好像没有一样。
如同马车所驶的这条官道。
说什么修呢,也就是来往人多了, 自然而然有的一条路。
也没人看管维护, 全靠过客自觉。
比如遇见路堵了,下车自己搬石头树木。
比如在道旁安营扎寨夜宿,也记得走时将东西收拾干净清爽。
能在这条道上走的, 都是好车好马好车夫——不然人仰马翻都是轻的, 走两步说不准车子就散了架。
车里的人就实在受苦。
身体弱一些的鼻青脸肿就不必说了, 好些的也得病上几天。
因此, 这条路一般没有什么行人。
大家都从水路来往。
“你到底会不会驾车!再这样我不会付钱的!”
车夫嘁了一声,故意往一个土疙瘩上碾过去, 只听车里嗷了一声,随后跳出一个气急败坏的——小女孩子?
“停车停车停车!”
“这位娘子, 这一路你停了多少次了, 再停夜里进不了城, 就只能宿在外头了。”车夫原本也不想接这个生意,只是看她一个小女孩子可怜才捎带一程,“你这么怕颠簸怎么不去乘船走水路。”
“怎么会不想!但是河堵了啊!停车停车停车!”
百济河会堵?
怎么堵?
他前脚才送了一船货物呢。要不是这匹马惧水,他也不会受这罪。
水路又平稳又便捷,还快上好多倍……这小女孩子说了一路水道不通,车夫估计她可能是有些什么隐忧。
“再忍忍,啊?也就一个时辰的事了。”
“不要!大叔!我求你!就停一小下下好不好!就一小下下!”
“求什么……”车夫有点尴尬。这小女孩子满口怪话。“那好吧,只停盏茶的功夫,你下车松松筋骨。”
“谢谢大叔!”
车夫摆手。
——怎不叫大哥呢?我也才二十郎当岁。
看来是近日太沧桑。
远处弄比遮掩之下,无射拉着南吕的袖子摇了摇:“阿南,那就是上官孤独了。”
南吕点头。
“是他。”
“之前匆忙没有细看……”无射有些忧虑地说道,“这个上官孤独言行举止皆同个女子一般,没有丝毫的破绽,恐怕不太好对付。”
“毕竟是天人。”南吕柔声安抚他,“你看主人做起男子来也是没有破绽的。这个上官孤独毕竟没有看破咱们的幻术……不过还是要再小心些。”
无射怯怯地点点头。
他性情十分怯懦,也是在主人面前时生怕主人不喜欢一个娇娇弱弱的男子,才强装出一副勇武的样子来。
只是也装得并不太像……总之尽力了。
光在南吕身边,他就要轻松许多,不用隐藏本性。
他悄声说道:“阿南,你以前还说主人‘妇人之仁’的呢。”
“……”南吕伸手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是,我妄言了。但终究若不是主人‘妇人之仁’,你我也不能在这里。”
“嗯。”
两个人不再说话,老老实实地盯着上官孤独。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车夫将站在树边左扭右扭的小女孩子叫上车,继续赶路。不多时便越过南吕无射所在的地方。不管是车夫还是那小女孩子都没有什么异样,眼神也没有递过一个,应该是没有发现被人监视。
无射心里稍安,转头又拉了拉南吕的袖子:“阿南,他们不知道咱们呢,咱们也走吧,再去前面一点。阿南?”
南吕并没有回应。
无射吓了一跳。
“阿南?阿南?你怎么了?”
难道是刚才的两个人看起来没有发现他们,实际上已经动手了吗?
就这么想一下,无射就吓得要哭了。
这时南吕按住他的肩膀:“嘘。”
“阿南你没事啊?”
他指着天人:“你看。”
看什么?
无射仰头望去。
秋日青空,万里无云,清碧如洗。
“有雁飞过!”
南吕摇头,皱着眉头:“风筝。”
啊!风筝!
无射一手搭棚,仔细在天上找。
“风筝……晃得好厉害。会不会掉下来?”
“那是主人父亲赠与的宝器,先前没有过这样的状况。”
“是不是离得太远了?”
南吕还是摇头:“之前我们走得更远。”
“那是……那是……主人出——”无射捂住自己的嘴。
南吕也不知道。
究竟是离得太远了,还是主人那边出了什么差错?
天上的风筝晃得更加厉害了。
这风筝也确实是需要灵气支撑的,但来时主人算过,还给南吕无射划了一条线:那距离之内,是没有问题的。
算错了……
几天相处下来,南吕已明白,主人绝非信口雌黄的人。
是出事了!
南吕、无射、夷则,他们有三个人。他同无射一起,夷则陪在主人身边,这样安排正是为了方便两头策应。
南吕没有思索太多时间,将旁人看不见的风筝引线往无射手上一按:“你继续跟着上官。我回去看看。”
无射咬了咬牙:“阿南你放心去!我能行的。”
他的本事也算是有的,只是当初被青云作践了多年,性子已经被磨坏了。现在青云已死,新主人又这样仁慈和善,无射已经慢慢地在改了。
一定能行的。
他推了南吕一把:“阿南你快去,我可以的,要是主人没事你再来。要是主人……”
要是主人有事,他这边是不是办砸了也就无关紧要了。
南吕凝重地握了握他的手:“不要害怕。你的幻术还在我之上。”
无射笑着点头:“快去吧。”一手却紧紧握在身后。
南吕怎么能看不出来呢。但这时候也容不得他再犹豫了。
“好,自己小心。”
南吕腾身而起,直接擦着林木往城中方向去了;无射也攥紧了风筝线,朝马车的方向追去。
两人都不知晓。
那风筝忽然癫狂摆动的时候,上官孤独的马车其实停了停。
上官孤独一头撞在车壁上,气得大叫。
车夫则疑惑地看马又望天,最后拍拍马脖子:“小祖宗,你又怎么了。”
马儿似乎翻个白眼儿,一撩蹄子又走了。
……
竹虫将军显灵了!
显灵了哇!
只是这竹虫将军……跟人说的竹虫将军好像长得不太一样?
这竹虫将军怎么能是个将军呢?说他是将军座下那个送财娘子女扮男装的倒有可能哩。
但若是非要说女扮男装,身子又太平板了些。
女子这样子还是少了些看头……
可是……
嚯!
那小脸儿!
也长得太漂亮了!
乡汉村姑们也想不出什么词儿,只是觉得被长得这么好看的小公子瞪一眼心里也不会气恼。真可人喜爱,但又是那种绝不敢亲近的喜爱。
像是幅虚画儿似得。
远远地。
烟雾一样的。
说不好。
但就是真好看!
不过这世上也总有人是不在乎什么好看不好的。
就有个声音喊:“哪个说这小白脸儿是竹虫将军!哪个敢冒犯竹虫将军!还不赶紧打下来!怎么上去的!怎么敢踩着竹虫将军的金身像!”
通常来说,这样倏忽而来的人总是要被人敬畏的。
郡城里的百姓,见过比谁都多的妖魔鬼怪,也见过比谁都多的江湖骗子,所以对各种各样的把戏额外地敬畏又额外地不以为然。
更何况开口的就是竹虫将军的祝者。
这是个地方的土词儿。本来该叫祭祀,只是祭祀这个词儿巫姑奶奶们早说了,不叫随便用。
大凤郡的百姓就随便捡了个别的词随便用。
这个祝者,看见有个人踩在自家的神像——摇钱树——上,既不知道什么来头,又长得同神像完全不同,就以为是看见先前驴仙人的祝者胡搅蛮缠,所以也来搅混水要分走自己碗中羹的。
他是个祝者嘛,同行相轻——心里还想,这对头的想法真别致,还敢找托儿喊自己是将军,也不想想要是信众叫他露两手呢?
他能一个人扛得动两人合抱的大木头吗?
以为长得好看些就能唬住人吗?
好看有什么用!啊?有什么用!又不是看脸的青楼楚馆。竹虫将军也不是什么专养神女的那种神仙。
竹虫将军嘿!这像塑得多好!三头六臂!眉似刀,目如电!
这个遭瘟的时候,还是得这样子的才让人觉得可靠。
祝者——自己也惯会装神弄鬼的——完全看不起同行——见手底下的人竟然一个个地在犹豫,气得自己动了手。
他撸起袖子,也露出几块好肉:“哪里来的吃软饭的瘟鸡!给我下来!”
他冲过去就要动手,却被一把拉住拦下来:“你敢!”
——原来是茶棚里的几个汉子。
祝者入这行以前曾是地方一霸,因此扬起拳头就打:“给我让开!”
拦他的却有好几个,这个抱腰那个抱手地把他困住了。
两边一起吼叫。
“你们对竹虫将军不敬!”
“你们才对竹虫将军不敬!”
“你们要遭报应!”
“你们才要遭报应!”
吵个没完了。
在旁看热闹的驴儿仙的祝者阴阳怪调地喊:“谁是真的啊,都是假的吧,什么竹虫将军,我们驴仙人才是真神仙。来评评理啊,驴仙驻庙以后是不是一直风调雨顺的?”
“什么破驴子!它没来之前也是风调雨顺的!”
这下子更乱了。
“都给我让开!”
终于还是三头六臂的那个竹虫将军的祝者将抱着自己的人都甩开。
到底是“小霸王”,他要是做些正经侠义的事情,也是会被人叫好汉的。说不定百年后也有人给他塑像叫他神仙。
不过他才看不上。
什么名声阴德,银钱才是要紧的。
他三两步冲到了塑像前——这次竟然无人敢拦他。
随后他大吼一声:“遭瘟的小白脸!你给我下来!”
再一抬头。
咦?
人呢?
看热闹的纷纷捂嘴偷笑。
他有个狗腿子扯扯他:“小仙官,那里呢。”
原来立在神像上的少年已经自己下来了。
那塑像塑得金碧辉煌,为了体现竹虫将军的威武雄壮也有近两人高。
这少年公子轻轻一动便如飘絮般落在了地上。
只是适才底下争得热闹,没有人看见。
此刻——他身边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正青春年少的小娘子。这小娘子搀着这小公子,悄悄地正往外走。
喝!这小娘子!身段玲珑,面庞娇俏,也是个大大的美人哪!
不过可惜了,这样的美人放在那样的公子身旁,竟然显得有些俗气——
呸,看什么美人呐!
三头六臂的那个竹虫公子的祝者再次大喊:“瘟鸡!你哪里跑!”
说完一冲而上,攥住了少年公子的手腕。
一拉——
本想将人甩出去让他大大地出个丑的。
却没甩动!
这是怎么……
一扭头,看见原来是先前拦他的几个汉子过来了,又三四人一起抱住了他。
一个喊:“你动一下我就跟你拼命!”
一个叫:“竹虫将军你没事吧!”
……第二个叫的总有些底气不足。
毕竟竹虫将军传说里是力能扛鼎的,这怎么就轻易被抓住了呢?
莫非真的是假的吗?
可那个盲眼妇的外甥亲口说了,这就是竹虫公子来的。
管它呢,假的也罢,自己兄弟的场子得帮着站住!
只是几个人虽然是做惯力气活儿的人,却比不上横行乡里的小霸王的武勇,几回合就又被人给甩脱了。
祝者微喘,这回也不费那个力气摔人了,而是一手紧紧捏着少年公子细弱的肩膀,一手猛地一拉一拽,将这公子扎在头上的抹额带子扯了下来。
公子旁的小娘子尖叫一声:“你!”
公子却忙摇首:“别动。”
祝者洋洋得意。果然是怕了吧。哼,等揭穿这个软蛋的真面目,就把他身边的小娘子收过来。叫她扮竹虫将军的散财娘子。
不过这个名字不好听。
叫散子仙姑吧。
嘿,仙姑。
这好!
至于我自己,这么英武霸气,以后就扮竹虫将军。就说是竹虫将军上身!
到时就叫仙姑伺候!
嘿嘿!
他洋洋得意,抓着那抹额带子挥了挥:“都看见了吗?上面绣的是什么?梅花!竹虫将军会戴这种娘们兮兮的东西吗?会吗?你们难道不知道竹虫将军的信物吗?那是竹枝将军虫儿!你们看!”他指着那个三头六臂的金身塑像:“你们说,将军像上戴的是什么?”
将军额上戴的也是一条缎子抹额。
那缎子上,竹叶儿先翠欲滴,将军虫威猛无匹。
竹叶似乎随风轻摇。
虫儿躬身弯脚似乎要跃将下来。
是真的!
城里最好的绣庄也出不了这样的好活儿!
是真的!
真是竹虫将军的信物!
那几个同祝者争吵的汉子一时也愣住了。
真的?
看热闹的、先前略有动摇的、原本就是竹虫将军信人的纷纷噤声,互相看一眼,有人已经跪拜下来了。
“小人有眼无珠冒犯了将军仙人!”
祝者环视全场,心底只想大笑:最后还不是我!
表面上却要恼怒悲痛:“你们竟然这样折辱将军仙人!你们怎么能这样呢!”
他唱作俱佳,还想摸一把眼泪,刚要伸手,袖子却被人攥住了。
什么人?
“小仙官儿!”
“做什么!”
“那个……那人……”
“遭瘟的!快说!”
“那条缎子,那信物……那那……那东西是我向那个小公子买来的。”
“什么?”
狗腿子惊恐万状的喊出来:“竹虫将军头上的带子是向这个小公子买来的!我认出来了!是他没有错!长得有些不一样了!我刚才忘记了!可现在想起来!正是他!小仙官!我们……我们……他会不会就是竹虫将军啊!”
“你给我再说一遍?”
“他就是竹虫将军啊!”
哗!
人群又一瞬间静了。
大家一起瞪着眼睛。
那少年公子!气定神闲!长得貌美如花!
呸呸!
是如诗如画!
他往那儿一站果然就不像是常人呀!
地上爬起来的汉子喊叫起来。
“我说了!这就是竹虫将军!我姑嬢见过的!就是他!他是竹虫将军呀!”
“他才是呀!”
不知有谁又叫了起来。
“竹虫将军显灵啦!”
“显灵啦!”
“来拜活神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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