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茶棚婆婆
野庙做事走得也是野路子。
并不管什么晨钟暮鼓, 通通合着锣钹唢呐一起响，怎么热闹怎么来。
只一会儿, 山上的人就呼啦啦一股脑儿涌去了山下。只剩一些做生意的得留下来看摊子。
沈聪和夷则坐在茶棚里, 桌上摆了老妇人端来的甜水。
清凌凌泛着蜜色, 闻一闻满鼻子的花香。
“小郎君，这是这山头上掏的野蜂蜜, 与先前不同的，你再尝尝？”
这山原本就小, 装了个庙就满满当当, 再辟个场子，再填上一波一波的信众, 树木就变得格外稀疏寥落。
这样的山头人不说它秃, 也只看在它好歹有那么几棵树，几根草。
这地方的野蜂蜜？
夷则不知怎么地便觉得这个茶棚子古怪。
起初确实是图清净才选的这里。
怎么能让主人去前头挤来挤去呢。
可如今想想，这地界每一分每一寸都熙熙攘攘, 怎么就这里门可罗雀？
她道：“婆嬢, 我家小郎君不爱甜的, 我来喝吧。”
“小娘子的也有。都有。”
夷则就要动手。
她看不出来这茶棚婆婆是个什么来历, 怎么瞧都只是凡人老婆子的样子。
可主人问的话古怪，叫她一下子明白过来。
是了, 怎么能听不见呢？
怎么能靠过来她完全不知呢？
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凡人老婆子，这才最不凡。
夷则没有什么大的本事, 方方面面都稀疏平常——但也总好拼上一拼。
主人却把她拦下来了。
“没关系, 也不算太甜。”主人端着碗饮了一口, “很好喝。”
——非常好喝。
非常好。
这跟云道朱给的与蜂蜜糖丸是一个味道的。
自从游戏操作方式彻底改变成自主模式之后，除了登出按钮，任何带有系统痕迹的东西都不见了。
好比现在她做任务完全不会收到任务提示，只能自己凭着感觉来。
同样的，博物术也不好用了。
也不是。
并不是不能用，而是使用之后再不会有文字浮现在眼前。博物术只会给沈聪带来一种感觉——她闻到这个茶的味道，看了这个茶的色泽，脑子里想到了与蜂蜜糖丸，随后就有了一种判断：对，就是跟那个很像的东西，是那一类的，有好处，没有什么不对。
她知道了：这能喝，没有毒。
……
夷则差一些就把那水碗拍掉，主人却抬头朝她笑了笑：“来喝吗？”
“公子，还好吗？”
茶棚婆婆道：“小娘子，老婆子这里的水都是好泉水，碗也洗得干干净净的，没事的，喝吧，喝吧。”
这老婆子笑眯眯的。
她越是笑夷则就越是觉得她别扭古怪。
可主人叫她喝。
她喝了一口。
好甜！
好香好甜！
“喜欢的话买一些回去吧？价钱是贵一些，只是这样的好东西在郡里也是独一份的，小公子再买一些，我再送小公子一些添头。”
来卖货了？
沈聪小心翼翼放下碗：“婆婆，我的钱不多，可能买不起。”
“够的，够的，要不要？对小公子的眼睛也有好处的。”
夷则一推碗，跳起来拦在了主人身前：“你这老婆子，究竟是什么东西？”
“哎，娘子，哎，误会了呀，只是这山上看茶棚糊口的普通婆子。”
她说主人的眼睛！
普通的婆子怎么能知道主人的眼睛有问题？
南吕的幻术怎么能是这样容易就看穿的！
“夷则。”沈聪摸索着站起来，抬起手抓住她的袖子：“夷则。”
夷则不肯退开。
沈聪只好在夷则肩膀上探出头：“要是买不起怎么办？”
“买得起，小公子怎么能买不起呢？”
沈聪拿出钱袋，认真地解开，把里面的钱倒在桌子上。
哗啦啦一声。
大多是铜板，有一大串，还有一些零碎的散钱。有几块银子，还有一些碎银子角。
“只有这些，够吗？”
也有将近十来两了。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十两算是很多了。
可是对于一个衣衫富贵的小公子来说这样子的十两银子又有些寒酸。
沈聪原本的钱留了许多在梧桐观。
桐蕊或许用不着。
不管用不用得着总应该留一些。
如果桐萼出了什么意外，自己也赶不回去的话……当然是如果。
桐蕊不肯要，沈聪也没有跟她说。观主凝碧帮桐蕊收下了。
看见的云道朱重重哼过一声。
反正大部分都给出去了，沈聪自己只带了少少的上路。
她有些不好意思，又问了一次：“婆婆，够吗？”
“小公子，老婆子不要这些钱。”
沈聪又仔细地把钱收起来：“不够啊。”
“够的，小公子拿得出来的。”
夷则再忍不住了。
这样古怪的对话！
这婆子不要钱，她要什么？
要命吗？
“公子，你快走！”
“还是误会了呀，老婆子只要这个小公子好。小娘子……”茶棚婆婆抿着嘴笑了笑：“原来是一个镜子。”
“你！你又是什么？”
夷则这句话刚出口，耳朵突然嗡嗡响了起来。
一时间什么也听不见，只觉得天旋地转。
——她晃了一下头。
！
主人什么时候到了自己身前的？
不止到了她身前，还挡住了那老婆子的一只手。
那只手上……夷则定神细看——有一根针。
细针泛着银光，不知道为什么，上面好像有一颤一颤虫儿拍翅的声音。
嗡……
嗡…………
就是这个声音！
夷则怒目看去，那老婆子却根本不看她。似乎是明白她这镜子没有什么大本事，只会是主人的拖累。
夷则紧咬嘴唇。
随后主人动了动，将她彻底遮在身后了。
“婆婆，”沈聪收回手：“既然有误会，就坐下来谈一谈。把想法都说出来，误会一定能解除的。”
“是的是的，谈一谈，也不算什么误会。哎，老婆子这些年脾气有些不好了。人老了，想到不知还有几年就要给天收去，心底慌张……哎呀你看我，不念叨这些。小公子，再喝一些吧。”
她捧起桌上的小水瓮又满了一碗推到沈聪面前。
沈聪没有接：“之前喝的还没有消……还没有完全吸收，现在喝不下了。”
茶棚婆婆满意点头：“这是对的，不要贪多。年轻人总是贪多，贪多嚼不烂反而成了祸害。不要着急，你慢慢来。你的眼睛也是一样，也要慢慢来。”
“谢谢婆婆，我的朋友也是这样告诉我的，我不着急。”
“你的朋友懂得这个道理，那就很不错。”
“我的钱买蜂蜜不够，买这三碗水还有最早的粉鱼够吗？”
“这些水也不收这样的钱。那碗粉鱼是平常的东西，不值什么，小公子随意数几个子给我吧。”
沈聪又将钱袋里的钱全部倒出来给了她。
茶棚婆婆也不推辞：“小公子是个实在的人。”
“除了钱，婆婆还想要什么？”
“老婆子我要的东西小公子拿不出来。不过小公子虽拿不出来，老婆子还是能拿到。小公子只管将蜂蜜带去一罐，每日用一些。”
“抱歉，婆婆，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付不了账就不能把蜂蜜带走。”
“小公子是个善人，怕老婆子吃亏，就放下心吧，老婆子我吃不了亏的。老婆子我守了这个茶棚也不知道多少年月了，还从来没有吃过亏。”
沈聪点头：“好，谢谢婆婆。”她伸出手：“婆婆给我吧。”
老婆子抿着嘴，却发出大笑声：“哎呀，是个痛快的小公子，好呀，好的。”她将一只粗糙不起眼的巴掌大的小罐放在沈聪的手上：“收好了。十日后你再来。”
“我尽量。”
“小公子来了，我便收了价钱，这生意也就不是亏本的生意。小公子来了就可以走。只是小公子若没有来，老婆子就要去讨账的。”
夷则听了许久，只觉得这个老东西实在可恶！怎么能！
明明是硬塞来的东西！
她怎敢！
夷则连这老婆子的动作都看不穿，还得主人护着，她是绝对斗不过这个婆子的。
实在生气！
斗不过也想骂她几句。
可撕破脸也只是给主人惹麻烦而已。
她愧疚得想哭——要是南吕和无射在……
不，还有机会的，十天后她可以化作主人的样子替主人来！
“你这个镜子，我既然知道你是个镜子，自然能分辨出来。”
她怎么知道！
“夷则。”沈聪拉着镜姬的袖子，再把蜜罐子递给她：“帮我收好，我每天都要喝的。”
“是……”
“婆婆，可以放我们走了吗？”
“小公子，老婆子是生意人，将就和气生财。什么放不放，老婆子没有强买强卖。”
夷则狠狠瞪她。
怎么没有！
沈聪笑着摇头：“婆婆……你不打开，我们出不去啊。”
“打开什么？我这简陋的茶棚子又没有安门。”
“我原本是看得见的，现在看不见了……婆婆。我的朋友脾气不太好，我帮她道歉，请您不要生气了，好吗？”
“咦？这不是你的使物是你的朋友？”
“是我的朋友。”
“你这样的小公子……我从来没有见过。那就——”
夷则生怕她说出为难主人的话来，连忙跪倒。
“老前辈，是妾无状，顶撞了前辈，求前辈不要迁怒主人！”
“夷则！”沈聪把人提起来。她的力气大，夷则根本没有办法反抗。
茶棚婆婆只在旁边乐呵呵地瞧，像是在看笑话：“好吧，既然这也是小公子的朋友，我就不为难她了。只是老婆子也不能吃亏。小公子的钱袋子手艺精巧，不如赠给婆子吧？”
沈聪避过她的手：“对不起……这是朋友给我的，不能送。”
“你这个小孩子！”茶棚婆婆生气地指着人，又忽然笑了：“怎么朋友这么多？这也是朋友，那也是朋友。”
“大家都对我很好，所以都是朋友。”
茶棚婆婆点头：“这话不错。也是你广结善缘的缘故，是个好孩子。既然如此……我再给你算便宜些吧。那就……十五日后，你要来找我。”
“我会尽量。”
又是尽量。
“你这个硬脾气的小公子。尽量便尽量吧。你晓得要怎么来，要是来不了……你也晓得的。”
沈聪点了点头。
“那我们可以出去了吗？”
“何必急着出去，再喝碗蜜水吧，歇一歇，在老婆子这里喝自然是有在这里喝的好处的。”
“但我还有事。”
茶棚婆婆笑着不说话。
沈聪虽然看不见她的神情，也知道她不会这么容易放她们走的。
不能再耽搁。
自己跟夷则被困在这里，南吕和无射那边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她用学会不久的礼仪朝这个古怪的老人作揖：“婆婆再见。”
茶棚婆婆仍旧笑着。没有张口，却能听见她说话：“去吧去吧。”
她好整以暇。像是胸有成竹，笃定沈聪没有办法离开。
沈聪牵着夷则的手，走了几步，然后把手敷上空气。
一刹那，肉眼看不见的数据的“锁”向她涌动过来。
她耐心，细寻规则，在里面寻找自己需要的那柄要是。
这把“锁”并不比云道朱的塔复杂。
沈聪掌握了塔的算法，就不会把这样的锁放在眼里了。
很快地，她露出细微不可察觉的微笑。
开了。
大鹏的视野重新降临，她再次看见了绒毯一样的林地。
随后嘈杂的声响潮水一样涌过来。
喇叭唢呐构成嘈杂凌乱的乐声。
还有喊叫和争吵。
是人群。
去山下的人群回来了。
沈聪看不见，夷则却被眼前人山人海吓了一跳，她拉着主人退后一步：“公子！”
沈聪正试图从这些杂乱的声响里分辨出脉络。
是先前供奉驴大仙的人跟后来这些供奉竹虫将军的人闹了起来。
还有什么？
还有一拨人。
“假的”，“不是”，“随便哪里找来”，“野神仙”，“不是这样的”，“那个样子”，“法身”，“假金”，“俊秀少年”……
太多声音，太多信息，没有规律重点，满是口音浓重的乡俗俚语。
就在这时，人群里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你们看那里！”
“就是那个人！”
“他是竹虫将军！”
与此同时，身后也传来茶棚婆婆的笑声：“老婆子我是为了小公子好，既然这样，小公子就出去吧。”
沈聪觉得自己被人一推，随后轻飘飘地落在人群中。
也不算人群……好像位置有点……高？
这个时候，看不见就十分不方便了。
“夷则……”
夷则不在身旁。
夷则呢？
她看不见。
不知道。
她这白衣乌发的俊俏少年腾空而起，如同一朵青云落在了停放人群当中的竹虫将军像上。
众人之见她踩着将军的肩膀，左右环视，只觉得她的目光高高在上，冷冷俾睨众生。
谁啊。
哪里来的。
竹虫将军啊。
是将军啊。
人们尖叫起来：“竹虫将军显灵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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