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风流公子
夷则一边听那些力气人闲说, 一边注意着主人。
主人将甜粉鱼捧在手里,并不乱动也不说话。
乖巧得很。
手里的勺子半天才舀一口吃。
也因为看不见, 每一次都仔细将勺子好好舔一舔, 防漏了汤汁。
夷则道:“这是糯米和着打成浆的鱼肉搓的粉鱼。这一碗里面加了薄荷叶, 冰白糖,我还瞧见那婆婆给公子加了好几勺的槐蜜呢。是不是甜了些?”
主人仰起头:“嗯……”
夷则忍住笑。
“这碗主子赏我吃吧, 再给主子叫一碗咸的粉鱼?”
“不用,我已经吃过了, 就快要吃完了。……之前说好不叫主子的。”
“是, 是,公子。”
夷则还没见过哪个身世非凡的小公子是这个样子的呢。从没有一点脾气架子, 对他们这样的镜灵也爱敬有佳, 还住得简陋客栈,爱惜碗中食物。
哦,对了, 主人可不是小公子, 实是个小娘子呢。
这可实在是将夷则吓了一跳。
最初见时主人还是个那么一点儿大的小男孩子, 给上使云道朱或抱来抱去, 或是牵在手里。
再见时,就成了个眉清目秀, 出头小笋般的漂亮少年。
夷则本没有指望主人能够收下自己。她虽然担着十二律的名头,可实际上只会变化音容相貌, 并没有多大的本事。她这样的镜灵, 并不像姑洗能够医病, 像黄钟大吕身怀大宗师所创的剑术,或者像南吕无射不仅长于音律还使得一手好幻术……她以往也不过给人圈在身边,当个玩意儿唤出来赏玩。
主人这样的天人收她有何益处呢?
夷则早已认了命,青云那畜生已死,她失了主人很快就要失去性灵又一次睡去。或许过上几十年,或许过上几百年,才会被人叫起来定个契约,再过无滋无味还不如睡着的生活。
可主人收了她。
并不嫌弃她百无一用,也不嫌弃她有伤未愈,日日供许多灵气给她。
处处呵护,时时体贴,不叫她受一点委屈。
夷则还以为是主人刚长成,知慕少艾。
那夜里她自以为揣度出主人心意,便去了主人房里。
她没料到主人先是困惑后又惊慌:“我……我忘记告诉你,我是女性。”
哎呀,这青葱嫩笋一样新鲜的美少年,这知书达理温润如玉的小公子,他是说自己是女孩子呢!
夷则只以为是自己会错了意,实在孟浪,因此主人才想了这样的办法给她台阶下。
随后主人细细地解释了一番,她才知道,这是真的。
是真的。
主人吃得苦,受得累,耐得了伤痛,行得了仁义豪侠事。
多少男子知道了都要汗颜,都要叫她一声大丈夫。
可主人是个小娘子。
是个小娘子啊……
确实,有哪个男人能比她更乖巧羞怯会体贴人?
夷则自从知晓主人是个小娘子,便再不许南吕同无射近人了。
先前南吕也曾将主人抱在臂中,实在是大大的不敬。
且主人有时候也太不讲究一些,少一点大家闺秀的含蓄。
有些什么事情都要抢着去做怎么行呢?粗重脏累的事叫无射那个冒失鬼去才好呢。
见着那些粗俗不知礼仪的乡汉也从不回避……那怎么行?主子虽月白风清,可仍要小心给小人坏了闺誉。
主人太不拘小节,太不懂顾忌。
夷则想……她没有多少本事,可总能在这些方面悄悄看着,暗中注意。
日后等主人恢复了女儿身,得让天下人都晓得,主人是个绝世的好女子。
可是……实在前路漫漫呀。
先且不提怎么样才能扭转主人的言行举止,便是怎样阻止主人勾动小娘子们芳心暗许便是一件大大的难事。
主人心善又体贴,平日里遇见什么人有烦难之事总会伸手,何况那些娇滴滴的小女子?
就在前日,有几个娘子在树下嬉戏时不慎惊了一窝老鼠。主人听见便匆忙赶去,不仅将那老鼠赶走,还将那不慎扭了脚的一个搂进怀中轻声安慰。虽然事急从权,但稍后在医馆中,那小娘望着主人含羞带怯地神色真叫夷则心惊胆战。
又有一次主人在路上拾着一枚花钗,那掉了头钗的女子本不是良家,见主人脸嫩便有心戏弄,叫主人替她戴好。主人不疑有他,真的认认真真帮人戴花。在那女子嬉笑声中,夷则只能匆忙将主人带走。
想来那梧桐观中早有位小蕊娘子,这大凤郡城里还有许许多多的娇娥美娘……她们一个个只把主人当做良人佳婿,真叫夷则心烦意乱。
她朝自己主人看去。
主人此时已经终于吃完了那碗甜粉鱼,双手叠在膝上,规规矩矩坐着。
这样子倒是十分端庄。
可是……
哎!
而那些歇脚的汉子也说够了“三头六臂”、“身如铁塔”,便话锋一转,说起城中的男女因缘来了。先头还算正经,说的城中布坊之子求娶豆腐西施;或者某秀才娶了员外老爷艳名在外的孙女儿。至后来说得兴起,便讲起那章台绿柳的故事来。什么这家新登楼的女儿,那家失了意的旧人……还有妓子捐助书生新科登第,这状元知恩图报,娶之作妻。
众人起哄:“状元怎么能取风尘女,这样的浑故事没人听的。”
这人不服:“取乐取乐,不就是混编取乐,不然你们说一个?”
这中间真有人说:“我说就我说。你们知道禄柳街的芳菲馆?”
“说不知道!”
“比卖官司。”
“快说!”
“芳菲馆里人称女秀才的柳菲菲你们可晓得?”
“再不说打你了。”
“这个柳菲菲,可是连郡守大人轻易都见不着一面的。都说她家往上数三代也是大官老爷,谁知家境落魄,竟然把她陷进那样的地方了。这个柳菲菲,人长得美,又通了六艺,比许多书生都不差的。她也有志气,说,谁想要她的身子,得需才学上压过或者德行令她拜服才行。那些有钱老爷们就是喜欢她这样的气节,把她整个人捧到了天上,见一面,说句话都要十两的彩银子。你们听过没有,方兴银号的少东家见了柳菲菲一面便神魂颠倒,拿出千两银要给她赎身。谁知柳菲菲并不肯跟他去,朝鸨母子说这并非她的良人。那位少东十分伤心,却还是将银子留下给柳菲菲做了私钱,又另外许了芳菲馆一笔银子,叫好好照顾,随后失意去了。柳菲菲得了这笔银子本来可以自赎自身,她却还在芳菲馆里住着,说已经是红尘中人,何必说什么脱身不脱身,还是一切照旧。不过自此以后,她的身价也是翻了又翻。那芳菲馆里也将她当个菩萨一样供起来,随她喜欢见什么人,做什么事。”
“这老掉牙事谁不知道。少拿这个糊弄人。”
“当然不是这件!也是芳菲馆里的柳菲菲,不过我要说的是一件新鲜事。你们知道这位柳菲菲要从良了吗?”
“什么?谁?”
“说是柳菲菲那日叫了几个女娘在禄柳街的大柳树底下伴她玩双陆,谁知惊了一窝大鼠。柳菲菲吓得崴了脚,这时候有个翩翩的美公子路过,帮她打跑老鼠,又将她带去医馆里面。柳菲菲这一下子便爱慕上人家的人品才华,于是非君不嫁了。”
“她怎么就晓得这人人品才华都好了?”
“谁知道?人家楼馆里的女娘,许是摸一摸就知道了呢?”
几个汉子哄笑起来。
有一个曾远远见过柳菲菲一眼,觉得这女子真是天仙一样,又识得字、懂得礼,皇宫里的公主也没有这样的。因此将人偷偷藏在心底,夜深人静时想一想才能睡去。这时候听见柳菲菲竟然心有所属,就酸起来:“青天白日在那样地方闲晃的哪里有什么好人?什么人品才华,一定是给人哄骗了。那地方的女子将卖身银子填在负心汉身上的还少吗?”
他说的倒是实话。
青天白日里,正经人去禄柳街干什么呢?
可是他语气太冲,就叫说故事的不太高兴了。
说故事的也有些急才,说:“谁说就不是正经人?竹虫将军不是也去了吗?他住的四喜巷口的喜客来是什么地方?四喜巷不就是通禄柳街的吗!”
“那怎么一样?”
“哼,怎么不一样。你爱听不听。我自说我的。你们不知道,这件事还不算完。柳菲菲有了这么个非嫁不可的人,可谁都不知道这个人姓名身份。好在柳菲菲会画画儿,她就画了一副这公子的画像,然后拿出去,说谁找见了谁就能拿一百两银。她舍得花这个钱,禄柳街里头的人自然是翻了滚水锅一样,沸哄哄出去寻。不多久还真找到了。柳菲菲心里高兴,就要去找。她在芳菲馆有个前辈姊叫芳红,也对她说只见了一面又不知根底,还得先试一试。于是就领了一班姐妹出去。
芳红最先也怕吓走了人,就自己先出头,她故意将柳菲菲处拿的一支宝石钗落在地上,就看这公子昧不昧路财。这个公子捡起来便还了她,并没有昧。芳红心里满意,又转了个念头,叫人家给她把钗子簪上。这个公子竟然真的给她簪了。”
“这还能是个正经人?”
这当然不能算是个正经人。
不过说故事的嘴硬:“这怎么不算正经人,她们这样的女娘,懂怜香惜玉的都是正经人。”
“你说什么?!”
“好了好了。”大家见两人就要为一个烟花女子吵起来,怕他们真伤了和气,都来劝解。
两人嘟囔几句,到底不再争吵。
说这故事的还是气话了一句:“你酸什么,不要听就远些走开,别人还要听呢。”
别人确实还想听。
这种痴男怨女的故事听起来才带劲儿嘛。
吃醋的哼一声,心里懊恼,但他这样的穷汉又能怎么样呢。
也没有人反驳,这人就洋洋得意地继续说起故事来:“这个公子举动浮浪芳红心底气愤。只觉得柳菲菲是白折在一个风流浪子手里。但柳菲菲那样爱重这个人,芳红也不敢随意定论,就打算再试一试,看这人会不会上美人勾。结果后头赶上来个俏丽的丫头,口称主人将人拉走了。芳红就把所见全告诉柳菲菲。”
柳菲菲虽然得知这个人恐怕声色犬马惯了,身边也有容貌不输自己的美婢伺候着,心底却还是忘不了她,饮了一夜冷酒,第二日就病倒了。芳红爱惜这个妹妹,就想要震醒她恐怕是要下猛料,于是千方百计把人又引到禄柳街,那一街的女娘纷纷扔手绢扔头花的逗引人家。这个公子呢,不愧是花海老手,不管什么姐儿,老的少的美的丑的,来者不拒。人家丢的印了口脂的帕子他全拾起来。一家一家地送上去。”
汉子们赫赫地吸气:“他果真受得了?”
“谁信你呢。”
“说的空话,做梦呢!”
“你不信自去问。”
“去问就去问!”
“问你相好!”
众人哄笑一声,说起诨话来。
又过了一时半刻,其中一个站起来,说:“行了,去山下吧,时辰也快到了,要将竹虫将军抬上来。”说完领了几个人起身。
有个坐着的问:“什么竹虫将军?抬什么上来?”
这领头的说:“你们不知道这不逢初一十五的日子怎么开庙会吗?说是神仙生日,那神仙都换了多少个,哪能个个都今日生日。是因为每个神仙都是挑在这个日子里抬上来入庙里的。从今往后,庙里就不拜驴儿仙,改拜竹虫将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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