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竹虫将军
两天后, 清晨。
按照上官孤独的前进速度计算，今天他就应该到郡城了。
南吕和无射已经先出发会盯守, 沈聪则跟夷则一起在后方策应——其实是镜灵们不想她跟去受累。
跟两天前相比, 沈聪的个子竟然又长了一点。先前她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子, 这时候已经是个十六七岁的青少年了。
为了施行计划，这几天他们一直在大凤郡周围布置幻术。幻术这样的事情沈聪帮不上忙, 所以闲着无聊就在附近做了一些好事。
或者说，是听见有人求助, 她就没有办法置之不理。
然后, 不知道怎么回事，等级就慢慢升起来了。
回应别人的需求的时候, 大概是接到了任务吧。
沈聪并不是十分在乎任务, 不过能够提升等级是好事。
原本跟在身边的镜灵们，特别是夷则，并不太愿意她四处奔波去帮人, 但看见这样的事情好像对她有益处, 也就不再劝谏。
沈聪猜测自己现在的等级大概很快就能到达十八级。
而且升级也对伤势复原很有益处。
她的眼睛现在能够看见一层薄薄的光了。
只是她等级升得越高, 镜姬夷则反而越来越不放心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但反正乖乖听话就对了。
而且夷则确实很细心, 能够想到许多沈聪忽视的细节，这几天把沈聪照顾得很好。
只是太殷勤体贴了一点, 让她有点不好意思。
像现在，要离开去打听一点事情, 临走时还特地叮嘱她不要乱走, 无论有什么事都一定等夷则回来再说。
……其实虽然看不见, 但也不会走丢的嘛。
这时候天光还朦胧，道路上行人却不少，还辘辘驶过好几架车马。
有一架马车听起来特别沉重，不知道运送的什么，整辆车都不堪重负地咯吱直响。
沈聪又点无聊地猜测上面的货物，这马车却突然在她面前停下来了。
她能听见车上跳下一个人来。这人径直走到她面前，好像看了一会儿，然后说：“喂，你这粉面书生，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
“告诉你，我是周小霸王的兄弟！”
“哦……”
这个人扭头朝车上笑了一句：“你们看这书生不是给大哥的名头吓傻了吧？”
“不能叫大哥了，要改口叫小仙官才是！”
“是是是，哈哈哈哈。”
这真是没头没脑的话。沈聪不太明白这些人是想做什么。
“请问……”
“行了，也不跟你废话，我过来是想跟你买这东西，”说完自说自话地伸手把沈聪蒙在眼睛上的布缎扯了下来，随后又往沈聪怀里扔了一小袋银子。他当然看不穿南吕的幻术，只以为这是一条抹额——不然说不定就不会给瞎子付钱了，“不白要你的，这给你！”他做完这些就回了车上，扬鞭拍马，赶着车走了。
真是莫名其妙……
沈聪捧着钱袋，仍旧不知道这些是在做什么。
她想要追过去问清楚，可夷则叫她“无论有什么事都等我回来再说”。
那就算了……
头上的带子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对方也付了钱。
沈聪很缺钱——下山后无论是吃饭住店还是升级，都需要金钱支撑。
那就买掉吧。
而且她还感受到了一点拿到经验时会感受到的暖流……居然是一个任务。
沈聪把手里的钱装进自己的钱袋放好，远远听见那些人的几句对话。
“怎么样，这带子比城里绣庄的活还出彩得多，这花色不是正配竹虫将军？”
“刚还抱怨先前得的粗糙呢，可真是及时雨。不过你也不必给那多银钱。”
“一个穷酸少年书生，愣愣站着也不知做什么呢，只当我积个德。况且咱们日后还怕不好来银子吗？”
“对对，有了竹虫将军想要多少银子就有多少银子，哈哈哈哈哈……”
竹虫将军？
沈聪收回注意。
竹虫将军好像有点耳熟……
离去的夷则这时恰好回来了。
“呀，公子，给你蒙眼睛的带子呢？”
说卖掉有点不好意思。沈聪含糊地嗯了一声。
夷则有些心不在焉：“换一条也好。”说完取出新带子给沈聪戴上：“公子，原来今天出城的人这样多，是因为城外有个贺神仙生日的庙会。”
“嗯。”
“正在小枫山左近。”
南吕无射的任务就是把上官孤独引到小枫山。
沈聪作出决定：“我们去看看。”
……
大凤郡爱谈鬼神的风俗是由来已久的。
这地方的来历就有些神秘。
有些说是神仙喝醉了酒，不小心一脚踏空到人间来，在群山中留下一个脚印子，日积月累脚印子积水成了大湖，再长年累日，湖边有了郡城。
有些说是水伯的三公主瞧上了凡间的一个穷书生，两人相知相许、情比金坚，水伯知晓后勃然大怒，将三公主化作湖，将书生化作山，日日相望不得聚首。
有些说是雷公电母吵架，掉下来一只铙儿，扣在地上成了山环湖的地貌。
有些说是山神君凡间的爱妾迟暮，再不肯见夫君，将自己藏在大湖中。
有些说得离奇，有些说得香艳，不过那些考据了典籍旧志或者家中有延续数代传承才知道，这地方来历确实有些与众不同的神异处。
不知多少年前，有一只神鸟从南方飞来，以骨作山以血成湖，泽福凡间。
大凤郡敬鬼尊神，郡里养活了无数的巫婆神汉，各种祭祀祭典也不胜枚举，衣食住行都有数不清的乡俗讲究。不过所有的鬼神宗里，最正统的首推巫姑奶奶。
旁人只觉得她们的规矩祭仪与众不同，求告又要比同行都灵验，却少有知道她们祭祀的就是那只神鸟。
有话说宁惹官司，不惹巫姑。
巫姑奶奶们在大凤郡里超凡脱俗，何止普通百姓，就连衙门里的官老爷们也是要退让三步的。
大凤郡城里有十一二位巫姑奶奶，多是假的，仅有一个半真不假，在城外当个庙祝。
说起这个庙……
沿大凤郡南门外大道直行，七八里地后有一条小道左拐，百余米，遇一座矮山。
就在此处。
年深日久，已经不知道最初筑的是个什么神仙，只知道一时安个螺女娘娘，一时放个狸奴公公……
大凤郡的百姓向来是见庙便拜，只要放个香台，即使上面供一个土石疙瘩也能香火不断。
因此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不知道什么神仙来过的小庙就一直香火鼎盛地延续下来。
它当然还占着一个地利。
沿着这条道继续走，四五里，就是郡城名胜小枫山。
时节好时小枫山游人如织，自然也使得这个边角庙更加热闹起来。
先不提小枫山，这一座——如今是驴儿庙，今日正摆开排场起了庙会。
时日并不逢初一十五，名头是神仙爷的诞辰。
——神仙换了好几任，诞辰从来没有变过。
也是奇事。
不过只要有神仙拜，有热闹看，百姓也并不追究这个。
庙会五脏俱全。
各色零嘴小吃、杂耍摊子、草台社戏，应有尽有。
一整座山头人山人海，擦踵磨肩。
最外围有一个茶棚，是庙里特地请人搭了供平常来往香客歇脚的。
买些朴素的茶水点心，价钱嘛。
呵。
请来看棚子的是一对老夫妻。
倒长得慈眉善目，也十分老实和气。
有穷苦人家来歇脚的时候，老头子也会盛一碗野采的鸭跖草煮的水，老婆子就端去给人，道：“蹲到那边树荫凉下去喝去吧，这个不要钱。”
庙会这日，茶棚子门庭冷落。
看棚的老夫妻不在乎少了这么一日两日的生意，一起闲歇在一边听远处社戏声响。
好巧对面不远也是个茶水摊。
卖的只是普通凉井水，但价格公道，一个钱管够。
就有些送人送货的脚夫挑夫坐在茶水摊上喝茶纳凉闲扯，说起了郡城里一个新神仙的事。
这神仙叫做竹虫将军，三头六臂，勇猛无双。
将军身边有两员猛将，左护法琴哼立弹古琴，右护法琵哈反弹琵琶。两人仙法高深，无人可敌。
将军还有个美婢，叫散财娘，在竹虫公子座下专理生意兴隆求子抱孙的事。
当然大凤郡里这样的神仙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并没有什么稀罕的。前些日子南仓还出了个三花娘娘，说身大如虎、背插双翼、可以招雷，专治鼠患虫灾，能退瘟疫恶疾……
不过这个竹虫将军却同市面上那些普通的神仙有些不一样的地方。首先旁的神仙多是单枪匹马，出了名才收座下弟子；其次嘛，旁的神仙事迹多由仙使信徒传出来，他的神异事却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中许多人亲眼看见的。
“郡守老爷修园子给天人住的事你们都晓得吗，就是前两日，有一车订下的五彩石迟迟不到，经手的管事就差人去催。这小仆刚到门口，忽然见天上降下一道云来。你们猜这么着？”
说话的脚夫想卖个关子，旁人却不给他面子，接口道：“那运货人和七八辆车竟从云中出来，正是郡守老爷修园子要用的五彩石。说是山中遇了疾雨，给一位好心人送下来。只是后来去打听，那天山中并没有什么暴雷疾雨，因此都说这几个人是误入了神仙境。那位神仙嘛就是竹虫将军了。这都是几日里说老了的故事了，还有没有新鲜的？”
“当然有！”脚夫喝干一碗茶水，“这个竹虫将军可不是市井里说的那个三头六臂的样子，乃是个年轻俊秀的小公子！”
边上人嘁了一声：“多少人都说亲眼见他三头六臂身如铁塔的大汉，只你说不是。那我问你，四喜小街有棵大榆树你晓得吗？竹虫将军见到榆树，告诫周围人家说，这棵树要倒了，要早做准备。只是那时人都不识这位神仙，就没人听他的。后来一夜里，这棵树果然倒了，压塌了好几间民宅。是竹虫将军突然现身，一手将大榆树提起，一手撑住屋梁，叫人将陷在屋里的人救了起来。这样大的力气，不是三头六臂身如铁塔还能是个小公子吗？”
“神仙的力气怎么能是谁高谁就大的，神仙都讲究法力，神仙小公子就不能力大无穷吗？那我也问你，你知道竹虫将军为什么能知道四喜小街有棵榆树要倒，还能赶到救人？”
这个问题难不住人。
神仙嘛，只要想就能够知道人间事的。
“自然是因为竹虫将军心系万民。”
“竹虫将军当然爱民如子，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想，那四喜小巷临着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
“三元街！街上许多酒楼客栈你知道吗？竹虫将军正是住在四喜巷口那家喜客来里头，因此夜半树倒他才知道。”
神仙？住客栈？
可这人又一脸当真的神情，似乎不是说谎。
难道他真的知道？
就有人问：“喜客来虽叫客栈，就只是个贩夫走卒歇脚的脚房罢了。三元街上好大的如归楼不住，竹虫将军为何住在那里？”
“自然是……为了防备树倒了伤人。”总之神仙不会没钱。
好像说得通。众人又知道这人虽然爱哗众取宠，但素来老实，是不会编谎的，因此也就半推半就地信了。
只有那个一直唱反调的并不高兴他这次竟然抢了自己的风头，就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我的姑嬢说的。”
问话的人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谁不知道你的姑嬢是个盲眼婆，盲眼婆告诉你的事也能当真？”
“我姑嬢请竹虫将军喝了一碗水，竹虫将军便使了神仙法术叫她眼睛看见了！”
“你姑嬢就是最近传的那个重见天光的盲眼妇？”
“是，虽只有半日，可我姑嬢看得清清楚楚的，那竹虫将军是个俊俏的少年郎。而且三元街还是我姑嬢指给将军知道的。”
这真是了不得的事啊！
大凤郡虽然“神仙”遍地，这个这样亲民的神仙实在是第一次见到。肯混迹于市井，又这样随和可亲，若是遇见了求一求，岂不是就能心想事成吗？
众人纷纷向他打听竹虫公子的样貌
说是十三四岁，白衣乌发，系着竹叶将军虫的缎子。
看起来有些瘦弱，芝兰玉树、卓尔不群。
有人一拍大腿：“原来竹虫将军是这个意思！怪道我见绣庄里这些日子总出这花样的绣品。”
“你原来不晓得吗？但凡是竹虫将军的信众，都要戴上一个的，你看我。”有个挑夫一撩衣襟。原来他裤带上正绣了这两样东西，“我婆娘绣给我的。她听人说竹虫将军在小燕河上涉水，叫哼哈二将弹琴奏了琵琶，于是就去河边求子。果真回家喜婆子边说有了两个月身孕。”
众人笑他。
竹虫将军涉水才是哪天的事，两个月前中了也算到竹虫将军身上吗？
不过他家中有婆娘，又子嗣可期，是件值得庆贺的事，于是众人纷纷恭喜。
他们说得热闹，没有见山道上缓缓来了两人。
是个鹅黄衣衫俏丽貌美的女子，同一个萧萧肃肃如松下风的少年郎。
这女子张望一番，到了那老夫妻看的茶棚，问：“老夫妇？开张吗？”
因来的是个未梳妇人髻的年轻女子，老婆子就迎上来：“姑娘去前头吧，好吃好玩的尽有，这处简陋，也瞧不上什么热闹。”她指指对面：“这样接力气活儿的人才在这里歇。”
女子笑道：“正是爱这里清静，不想去前面挤，又能听见里头的热闹又能看见外头的景致。”
“好。姑娘既这样说，就快来坐吧。”她看见两人衣衫华美，就仔仔细细抹了桌子，问：“暑热未消，要凉甜的粉鱼吗？里头加了薄荷叶，十分爽口。”
女子让那少年坐下，道：“那就来一碗吧。”
老妇人见女子服侍殷勤，就想这该是谁家的公子带着家里婢子来的。又瞧瞧瞧了一眼那个少年。生得真是好，可是眼睛上蒙着一块锦缎，实在古怪。
刚才听那些脚夫说竹虫将军是个俊秀少年，眼睛上也蒙着锦缎……老妇人不由再看一眼。
不是。
这少年看着有十六七岁了。
蒙眼的锦缎上绣的是好俊的一只白鹤，并没有竹子虫子。
且……这少年似乎是个盲眼。
行动都要那婢女搀扶着。
一个盲眼的少年，来逛什么庙会呢？
听听热闹。
老妇人想见那婢女的话，就有些怜惜，在那粉鱼里特地多加了一勺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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