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神仙计
四月秀葽, 八月其获。
青青稻苗已经硕实流金,农人们开始在田地间奔忙收获。大凤郡多雨水, 不过多亏神仙保佑, 一年里每当农收的时候总能够挨上十几日的晴空万里。
这点时间也还是有些局促, 因此家中有田有地的都脚下不停,开始奔忙。
大凤郡五水四山, 一分田地,农桑耕事本来就显得要比别处更加拘束一些。农田委委屈屈地挤在山林与湖沼之间, 像是布卷上一缕一缕的丝线。农人们全都出动的这几日, 竟然好像拥挤得有点铺展不开。
粮食收割下来,装到车上, 再一车车地顺着道路运走。农人来往不绝, 连荒僻的小路都塞得满满当当。
一辆马车避开人群,左寻右觅,才终于找到一条清净的山道辘辘驶去。
谁知才行了不远, 对面迎头赶来一溜装得满满当当的独轮小车。
这一处的山道恰好并不宽阔, 是个有你没我的格局。
两边一对头, 顿时捉襟见肘, 根本没了转圜余地。
还有更糟的。
天边雷声滚滚,竟然要下雨了。
这时候的秋雷可不是好兆头。
运粮人用汗巾抹一把脸, 呸了一声:“才八月出头,吹的什么邪风?”
旁边人忙嘘他:“莫要乱说话, 小心给西风娘娘听见。”
“什么娘娘, 这几年这个爷爷那个娘娘的全钻了出来, 也没有见咱们日子好过几分。”不过他毕竟还是收敛了声音,不敢大声嚷叫。
领头的说:“不要管什么娘娘爷爷了,眼看雨要下来,总不能耽搁在路上,咱们去跟前面马车商量商量。”
众人支住车子,往那边看。
这辆马车倒不算多么富贵打眼,但能雇得起马车的跟他们这些泥腿子毕竟还是不同。况且马车旁那两个护卫骑的大白马也实在俊俏。——不过怎么不见车夫?
这行人实在有点古怪。
几人面面相觑。
他们有心避开一些少惹麻烦,但要是这时候掉头回去,那可就要花费好大的力气了。
领头人只好理了理衣服,硬着头皮往那边去。
“老爷,给咱们辛苦人行个方便吧。”
他怕这马车主人不好说话,还行了个见官家的大礼。
右边的骑手忙从马上下来:“快请起。”
领头人给扶起来,才低眉顺眼地偷偷打量了一眼。
这行人不仅马俊俏,连人也干净俊俏。
这骑马的两人一个温文儒雅,一个意气风发,都是美姿容的青年郎。身上穿的虽然并不张扬,但也恰到好处,透着股暗藏的奢华。不过他们一个背着琴,一个背着琵琶……没有见过这样赶路的。
再看那马车。
近处看,那辆马车虽然小小并不起眼,可拉车的马忠厚稳妥,打车的木料也暗沉厚重,都是顶顶的好物。
车里传来一个女子如空谷莺啼的声音:“外面怎么了?”
左边那个骑手回:“对面来人,山路狭窄,拥堵住了。”
“既然如此,我们让开些吧。”
领头人更加放低了姿态,小声回:“问车里的夫人安。搅扰了夫人行驾实在不该,怎么敢叫夫人反倒避让咱们的。夫人只叫车马再稍停一停便好,让小人们把货物背过去,好给夫人让路。”
车里的女子轻笑一声:“也好,我们这车马也不方便退让,就劳烦诸位了。还有,我并不是什么夫人,车里坐的是我家小公子。庄汉们请便吧。我家公子说并不急着赶路。出门在外彼此方便,和和气气才好。”
领头人忙道:“多谢小公子,多谢小公子。”
说完忙叫众人卸车。
只是这条山道实在狭窄,他们车上运的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竟然异常的笨重。一只半人高的粗麻袋子,两个大汉居然互相帮扶着才能扛起来。
就算扛起来,也颤颤巍巍,要从马车旁边挨蹭过过去……真看得人心惊胆颤。
折腾了半天,连一辆车上的货物都没有运完。
天边雷声已经越来越近,穿林的大风卷裹着枯叶碎草来回,天色也被阴云压得模糊昏暗。
几匹马儿被这沉闷的雨前天气和枯燥的等待弄得不耐烦起来,左右晃动着头颅,前后踢踏着蹄子。
几个汉子同样急得满头是汗。
车里的贵人是好说话,可要熬到下起雨来也一切难说。
更何况要是下起雨来,山路泥泞,他们这样笨重的车子也不敢赶山道了。
有人一心焦,又兼光线实在晦暗,不小心一脚踏空。他身子一歪,就要往山下滚去。旁边看护的同伴连忙去拉他,一下两下竟然拉不住,忙叫:“快把东西扔了!”
为了稳妥,货物是给捆在身上的,一时间哪里扔得下去。
眼看这些你拉我我救你一个带一个地要一起摔下去了,突然不知怎么去势一缓——
喝!好险。
不过是怎么……
那先掉下去的汉子定神一看,只看见自己面前站了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公子。
这小公子穿白衣,着锦履,乌发披散。秀眉如画,唇红齿白。眼睛上蒙了一条缎带,上面方寸的地方绣了几枚青竹叶,一只活灵活现威风凛凛的将军虫。这绣活儿做得可真好!
他也不是有心想这些有的没的,只是这小公子笑吟吟地站在面前也太气定神闲。
一脚轻轻巧巧踏着山石,一手轻轻巧巧托着麻袋,神色态度略微有些腼腆:“您……嗯你自己能解开吗?我看不见。”
喝!他看不见!
哎哟不是,他究竟什么地方来的?
这时,先头那个温温柔柔的女子惊呼了一声:“公子怎么自己下去了,南吕和无射都在外头,公子吩咐一声便是了。”
那小公子说:“夷则,外面风大,你不要出来了。南吕和无射帮我就可以。”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
那两个背琴背琵琶的青年原本只是站在一旁看着,赶忙迎过来。两人看起来也并不健硕,力气却大,眨眼间就把人一个连一个地拉起来了。
只有还缠着货物的汉子,还在着急慌忙地解绳子。
两个青年就要下去接人,那小公子又说:“我可以的。”再对汉子说:“不然你抱好吧。”
啥?
“抱好袋子……嗯,别动,不要紧张,我带你上去。”之后并不等众人反应,就托着货物和人灵巧一跃,回到了路上。
背琵琶的乌衣青年并不如同伴稳重,有些一惊一乍地围拢过来:“公子怎么用得着自己动手?叫我来吧。”
白衣的小公子还托着人:“我来吧,我力气大。你才刚醒来呢。”
倒是背琴的青年从琴中抽出一柄小剑,把绳索断开,将那个愣怔的汉子扶过来。
“公子,好了。”
“嗯,我放下了,小心脚。”
他小心翼翼地把一整包货物放在地上,连点尘土都没有扬起来。随后似乎感觉到众人惊诧万分的视线,才转了转手腕子:“嗯……好重。”
什么好重?一只手像举个小麻雀儿似得举起来,哪里好重!
运货的汉子们知道自己这是遇见了异人,连忙叩首谢救命之恩。
小公子道:“不要不要。”
琵琶青年把人一个一个拎起来:“我们公子并不爱这些,还不起来。”
背琴的青年小声道:“无射,对这几位庄稼人客气一些。”
领头的忙道:“贵人们折煞小人等了,多亏贵人们,多亏贵人们。”他还没有遇见过这样好心又不拿架子的上等人。又不要磕头又不要谢恩,弄得他心里万分地不踏实。
背琴的青年看出他的窘迫,对同伴使个眼色,叫他去服侍他们的公子,自己问道:“几位运的什么?原本以为是粮食,就没有出手帮忙,不成想这样沉重。”
这倒不是什么机密。
领头人老实回答:“是些石头。”
那位好心的小公子正热心询问众人有没有擦伤磕伤,要不要擦药包扎,让一群大老粗不知道该怎么放手脚,面红耳赤地推辞:“咱们皮糙肉厚,用不着咧,用不着咧。”
这时候他听见领头人说石头,好奇地扭过头来:“什么石头?”
——被他热情关怀地汉子连忙退开。
那叫无射的漂亮青年瞪了几人一眼,换来数个窘迫又讨好的憨厚笑容。
他才不管,从车里取了个小箱,拿出药粉药膏,扯过一个就给上药。
公子说要包扎就得包扎,一个都别想逃。
领头人满头大汗,本着给自己人解围的想法,详实地介绍起他们运送的石头来:“不知小公子有没有听过五彩山,咱们正是从五彩山来的。山里溪水潭子有漂亮的五彩卵石,富贵人喜欢拿来铺个园子,点缀个池子……咱们平常是靠这个讨生活。这次运的就是这些石头。”
铺园子点缀池子的,也不是什么珍奇物件儿,小公子就显得兴致缺缺,不再关心石头的事。问:“马上要下雨了,你们要运到什么地方去?路上不太安全。”
“要往郡城里去。这是郡守老爷府里定的,说要修园子。约定好今天就送到,谁承想……”
“啊,抱歉,我们浪费了您……你们的时间。”
“不不不,是我们瞧着要下雨了,就往这边抄近道,这同公子有什么相干的。不过公子怎么往这边来?这边荒山野地,也没有什么好景致,再往里走不过只有几户穷人家。”总不是来探亲吧?穷山恶水也生不出这样灵秀的人儿。
“嗯,原本是要去小枫山的。不过那边封路了,过不去。我看见这边也有一条路,就想顺着路随便走走散心。”
且不说荒山野岭有什么好散心,就说他蒙着眼睛又怎么看见呢?
不过领头人没有问这些,而是一拍脑袋:“是了,那边有不必见霜就早红的枫叶,十里红枫是一处胜景,这个时节最是好游玩的时候。不过郡守大人就将新近到郡里的天人爷爷直接迎到小枫山观景避秋热去了。天人爷爷在那处,郡守大人就直接叫封了山。”
小公子露出个有些古怪的神情,既像是好奇又像是尴尬:“天人爷爷?”
“咦?小公子竟不知吗。我听说清源县的巫奶奶给三年前水患中去的百姓们安魂祈天时感动了上苍,天上派了天人下凡来查看。天人爷爷奶奶们得知三年水患乃是大湖里一个妖精做害,就要替天行道除了它去。又恐这妖精的妖子妖孙趁机上岸来作乱,就分出人手在各地镇压。郡城里就来了一个……也是因为这个郡守大人才要收拾花园子,定了这许多的五彩石头子儿。”
这时那个漂亮青年无射说道:“公子,这些人的伤我都给看过了。”
“多谢。你累吗?歇一歇。”
“公子当我是纸糊的吗?公子又谢我做什么,折煞我。我们为公子做事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公子要把我们供起来养着,那算什么呢!下次可再不要这样了,有什么事何必公子动手,就吩咐我们一声吧。”
小公子有些不好意:“嗯……对不起,我习惯了,而且我力气很大。”
“我们力气倒小了吗?”
背琴的青年轻声呵斥:“无射,话这么多。”
无射委屈地瞪了一眼同伴,低头在一旁不说话了。
青年又对小公子说:“公子不要怪他,他也是想公子多用着我们些。既然公子带了我们,也叫我们安心一点吧。”
小公子也做错事一样,低头在一旁不说话了。
这些主仆真是古怪。
不过也同运石头的汉子们没有什么关系。
刚才惊起魂儿此刻已经都安抚下来,那些擦伤撞伤都被郑重其事地医治过了,几人收拾妥当前来告辞:“多谢贵人小公子援手,就要下雨了,在山里并不安全,贵人小公子也快上路吧。前面有个小村暂且可以歇脚,先应付这一阵,等暴雨过去才好。我们也这就掉头回去了,路马上就开。”
“那你们的货怎么办?”
“赶不及也实在没有办法……”领头人看了一眼滚滚的浓云,“这样的天气实在不敢再赶路了。”
“我们上山来也只花了几分钟……一小会儿,你们从这边下山找地方避雨吧,说不定等雨停了还来得及赶到郡守府。”
下山自然快。先前领头人没有退回去也是抱着这个念头。可是道路狭窄,货实在搬不过去。这位小公子小小的人儿却力能扛鼎,但总不能叫他再帮忙扛包。
“不了,我们还是……”
小公子却非常热情:“没关系,叫南吕和无射把马牵开,我把车扛起来你们就能过了。”
领头人傻眼。
扛起来?
背琴的青年也无可奈何:“公子……”
小公子讨好地仰着脸:“是我们挡了人家的路……”
“是,公子累了半天,去马车里歇息吧。交给我来就好。”
他说完朝无射比手。无射生怕自己小主子真的跑去扛车,连忙把人抱进车里。
原来做主的是这个背琴的青年啊。
领头人不安地搓搓手。
他看得出来,那小公子一派天真,是真的不嫌弃他们粗鄙身份。这个叫南吕的仆从……护卫……家臣?却只是看那小公子的面子才以礼相待罢了。
“不麻烦贵人,我们还是退回去吧。”
背琴的青年却解下背上的琴:“你们谁认得路。出来一个人。”
这问题有点古怪。
领头忙道:“我认得。”
“好,就劳你睁着眼睛指路。余下诸位握好车把,闭上眼睛吧。停下来再睁开。”
这是要做什么?
青年也不解释,只对领头说:“你不要害怕,只要指路就好。”
“哦……那……”
青年已经自顾自弹奏起来。
刹那间,被狂风吹起的沙石枯叶都给这琴音安抚下来。
一条云路从天而降,直通众人脚下。
还不等看清,云路已托着车与人飘飘荡荡地往山下去了。
半空中传来一阵阵惊呼,青年道:“别叫。”
这些汉子再不敢叫,老老实实地闭眼装鹌鹑去了。
过了一时半刻,云路消散,风雨也消散。
青年收好琴,朝车内道:“公子,幸不辱命。”
车帘掀开,丝缎蒙眼的小公子探头出来:“辛苦你了。”
“只是小小幻术罢了,不算什么。不过公子放心,这些肉体凡胎看不穿的。过一两日,就人人都知道他们路遇神仙的事情了。”
小公子神色间却有些犹豫:“嗯。”
青年像是知道他想的什么:“这次安排得不够妥当,下一次不会再叫人受惊吓了。”
小公子点点头:“意外避免不了。”
“公子还有什么心事?”
“先揭穿小枫山的假天人吧。”
“是。”
这一行四人正是离开了梧苍山的天人沈长歌,镜君南吕、无射,和镜姬夷则。
三天前,一气宗来使云道朱被天人沈长歌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举剑就砍。
镜君南吕只能操纵些微末幻术,根本无法阻拦。
天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躲不闪,认真举着胳膊问云道朱要砍几条。
幸好云道朱还尚存些理智,劈了一堆桌椅板凳,终于消气停歇下来。
她也是重伤未愈,实在没力气再劈柴火。
等她歇下,天人忙嘘寒问暖,做小伏低,把近日来有的没的对的错的,一桩一桩地细数,一件一件地反思,终于把云道朱烦得没有办法,开口道:“旧事不提,那就与我约法三章,来日再犯绝不饶你!”
天人当然不敢说不好,于是第一桩事就是叫他同南吕签下主从之契。
云道朱去找南吕时曾说过,天人恐怕是不太愿意有这样牵扯的,叫他机灵些见机行事。南吕也同天人有一些来往,知道天人的性情,也觉得他不爱拿这些主仆身份辖制人。
但这时候云道朱怒火刚刚平息,提出的要求他没有敢不应的。最后不仅收了南吕,还将无射、夷则和姑洗都收做侍从。
因姑洗擅长治愈伤势,天人将姑洗留在了云道朱身边,就带着南吕三人下山了。
离去前南吕回头看了一眼上使云道朱得意洋洋的冷笑,忽然觉得她追着天人桌子腿儿满满全是算计。
云道朱特地叮嘱他:“这小东西要是再做傻事不爱惜身体,你就告诉他。主子死了,你们这些镜仆也要神魂动荡,有性命之虞。她死一个,你们死四个。”
……都是算计。
下山之后,一行人本是往清源镇的方向去的。
小主子沈长歌说是要往清源镇上救一个人。
结果行到半道的时候,突然见许多使役在路上逡巡检查,众人连忙退避回来。
南吕悄悄查探,那些使役都是此处的孤魂野鬼,被人做法收拢,操纵后用来监视清源县,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这些使役的眼睛。
如果只有南吕自己,当然能够轻易避开。
只是他们四个,夷则和无射都因为先前失主,灵机逸散还没有恢复,小主子又目不能视物,只能借助金雕风筝……这么一来要掩盖行踪就变得艰难许多。
当然也可以先把夷则无射放下,可离去时云道朱特地告诫:叫夷则或者无射好慢些,还要紧紧跟随,让沈长歌知道你们失主之痛。
……总之就是算计。
所以南吕只要将为难处说了。
小主子沈长歌十分通情达理,也不愿叫众人为难,便又一起退了回去。
之后他联络了清源县中的接应,说明情况,两人商量着定了别的救人计策。
据说清源县里的天人之首上官霸业又从外请了几个援手来。那名叫沈榴衣的天人小姐就同小主人沈长歌商量,由沈长歌去拦截那几个援手,乱了上官霸业的阵脚,沈榴衣就趁机救人。
不过小主人沈长歌另有想法。
“最后还是要到清源县里的,现在没有人认识我,或者我干脆混进上官族的队伍里。”
两人又合计许久,定好了计策。
便到了如今。
南吕已经去探过,那援手来的天人一日后要经过大凤郡城外小枫山。这天人本领稀松平常,做人却十分张扬高调,不肯受一点委屈。
而大凤郡城中有个冒名顶替天人的神汉,平日只知道装神弄鬼,又尤其喜爱仗着假天人的身份作威作福。
这两个人撞上时,就是小主人沈长歌等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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