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磨剑
沈聪看不见。
银面被摘下后, 就像第二层眼睑打开,她眼中重新出现红色的海洋。
海洋原本虽然波澜汹涌, 但至少澄净清澈。
但此时此刻, 它浓得像是一团墨。
沈祥是一片深渊, 红海在他周身汇聚,凝结成无法看透的一片屏障。
这是他身上力量的体现。
他的力量超出沈聪眼睛能够解析的范畴。
无论是云道朱还是凝碧观主那参天彻地的本体, 都完全不能跟他比拟。
沈聪只好闭上眼睛。
风在耳旁呼啸。
沈祥抱着她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她感觉不到太大的颠簸起伏,也感觉不到风, 但耳朵里全是呜呜的空气涌动的声音。
这些声音中夹杂着铮铮作响的嗡鸣。
嗡鸣声由远及近, 越来越清晰,然后叮——清越的一阵声响后,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天地安静得让人觉得自己失去了五感。
空旷又不安。
沈祥的声音传来:“就是你啊。”
又是安静。
云道朱的声音传来:“见过前辈。”
“你的剑术不错, 已经有返璞归真的气象。”
“前辈过奖。”
……
数息之前。
沈祥抱着天人小公子飞火流星般追着一道银光出去了。
凝碧不敢阻拦,也不敢跟得太近,只能跌跌撞撞地远远坠在后面。
黄钟实在看不下去, 从镜子里跳出来:“主人!”
凝碧也不逞能, 由着黄钟扶住自己:“我没事。他不知要带小公子去何处。”
“就是回天上去, 主人又能怎么样?”
那早过五衰之劫的天人要带沈长歌去哪里, 凝碧当然拦不住。天人们要去哪里,凝碧也管不着。可沈长歌——跟桐蕊刚刚姻缘结契, 谁都可以走,沈长歌不能!
“主人!”
凝碧咬牙。
沈祥磅礴的气势何等可怕, 即使并不是冲着他来, 也叫他颤颤巍巍, 连本体都动摇起来。
跟过去已经十分勉强。如果跟过去惹怒了人,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虽说他是天生天养的异种蟠龙松,即使天人也不能消灭,就算被拦腰斩断也不过消耗岁月静养。
可这座山现在全靠他支撑。
山上有什么?
如果他只是个人,他只要顾虑那个破陋的小梧桐观,和观里稀稀拉拉十来个大小道士就行。
但他是从小扎根在这里的一棵有道的松树——这座山里无论花草树木飞鸟虫鱼全都靠他庇护。
他稍微冲动一点,这座山就要生灵涂炭。
他咬得牙齿咯咯作响。
一座山还是桐蕊?
谁都不知道,虬龙松之所以在这座山中扎根,只是为了保护这么一个“小姑娘”。
黄钟也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可她对自己的主人忠心耿耿,一颗心全吊在主人身上,因此十分明白主人挣扎:“天人小公子对蕊姑娘有情有义,主人,再看看吧。”
她平常都称呼凝碧为观主,这时候真的焦急,才连喊了数次主人。
“只怕那边觉得小蕊高攀不起……”
“我听说天人最要修轮回因果,即使高攀不起,也会给蕊姑娘一个交代。”
凝碧又磨起牙来:“好,再等等。”
沈祥已经带着沈长歌出了十余里外。
他看起来是闲庭信步,实际却是一步百丈。
虽然这样,他追逐的那道银光速度却更快。再一眨眼,那道银光已经从所有人眼前消失了。
沈祥停下步子。
他不再追着那银光去。
黄钟看着他:“主人,他停了。”
凝碧问:“你可看清他先前追的是什么?”
黄钟摇头。
凝碧也没有指望她知道。
适才在家中安坐,正想到桐蕊的事情有了着落,谁知道会出这样的枝节。
天人使了法术,凝碧既看不见也听不见刚才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这位天人带着沈长歌怒火冲天地出去了。
要去哪里?
要做什么?
凝碧一无所知。
要是去给沈长歌朝九华府讨公道,凝碧乐见其成。
他只怕对方觉得子侄受了苦,要带着沈长歌一去不回。
至于黄钟问的“那东西”,什么东西?
似乎有些熟悉……
两人仍旧不敢靠近,远远观望。
这时候那破烂烂的银面已经坠到大湖边上了。
……
湖中水被适才两粒落星的气势激荡,浪潮汹涌,仿佛要翻覆过来。
湖岸上的芦苇在狂风里摧折起伏,扬起连天接地的暗红色苇絮。
云道朱就站在湖边抱剑静立。
湖中的妖物先前察觉她来,也在暗中观察,但此刻已经自顾不暇。
云道朱没有捕捉到师弟的气息,还在往湖中搜寻。只是灵机被牵引搅动,现在混乱不堪。
适才的两个是什么人?一个往城中去,一个朝梧苍山方向落下——
正在这个时候,她心头一跳。
啪。
她安在那小天人身上的法术被破了。
不止如此,就连那银面都被蛮力所毁,正来寻她。
云道朱终于回头。
数息之后,一张破烂的银面落在她的手中。
云道朱盯着手里的面具看了片刻,将它碎烂的地方拼凑起来,弯折的地方展开再抚平……它仍旧还是稀稀烂烂坑坑洼洼。云道朱把面具往脸上比了比——彻底坏了。
她面无表情把烂面具包裹好收进怀中。
身侧大湖仍旧水浪滔天。
师弟的气息还是一点都无。
云道朱又往梧苍山看了一眼。
“麻烦。”
说完,这女子御剑而起,朝梧桐观去了。
……
天人沈祥抱着天人沈长歌静静立在天穹。
他身上气势像一道龙卷,带着方圆数里的灵机盘旋呼啸。
凝碧跟黄钟只能远远看着,即使这样也被搅得心闷头疼。
黄钟将自己的镜子升到半空,勉强撑起一小片风平浪静的地方,随后说:“那位仙使好像在等什么。”
他们当然不知道对方等的是什么,不过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就马上知道了。
一人一剑从大湖的方向来了!
大湖周边是低矮的盆地,只有梧苍山这一脉数座高峰耸立入云。
黄钟和凝碧没有离开山上,因此视野开阔,看得极远。
那一人一剑甫一出现,黄钟就认出来了。
“是云道朱云上使!”
即使看不清面容,但那流星电掣的剑光远远遁来,也让人知道必然是云道朱无疑了。
仙使等的是云道朱?
云道朱做了什么惹人恼怒了?
梧桐观说起来跟云道朱所在的一气宗算是绑在了一起,凝碧难免心里忐忑。
这时候,云道朱如疾电般的身形突然遥遥地一滞。
她怎么了?
黄钟朝自己的主人看去。
凝碧像是自言自语:“城中还有一位仙师,云道朱这样横冲直撞,冲撞了人家,被锁定气机。”
“我看云上使似乎是以剑破开了……”
凝碧脸色难看:“糊涂,她是要跟仙师起冲突吗?”
不过城中的那位天人似乎只是警告一下,懒得追究云道朱的行为。先前发出的法术也并不伤人,只是要她避开清源县。
云道朱仍旧还是从清源县横穿过去,不过她没有落地,城中的人就不再管她。
凝碧和黄钟的情绪却一点都没有因为这样和缓——看云道朱的架势根本不像是会伏低做小,她显然是要跟仙师们硬上了。
因为她身上的气势没有收敛,越来越盛,越来越强,像是一柄宝剑困在鞘中太久,正迫不及待要出来大开杀戒。
“云上使她似是要磨剑——”即使相隔这么远,即使中间还差着一位天人,黄钟都觉得自己感受到了那边沸腾的剑意。她几乎尖叫出来。
凝碧肯定了她的猜测:“磨剑!这……煞星!她原来是心痒难耐,磨剑来了!”
剑客就像宝剑,要时时磨砺才能锋锐无匹。
但没有谁会像云道朱这样不看时间不看场合不看对手,随心所欲想上就上。
黄钟紧盯着那边,可也无济于事。
云上使是什么境界?她若跟仙长对上有没有胜算?
神仙打架何必要凑在她们这小小地头上!
凝碧也不知道。他也看不出来。他只清楚一点:云道朱真是不要命了!
风雷涌动,雷蛇电走。
云道朱已经逼至天人身前。还好……天人不想要她的性命。天人只是将气势放开,劝她回避。
天人沈祥是汪洋之海,云道朱就只算沟渠中的一片落叶。
云道朱出剑了。
她还敢出剑?!
什么是以卵击石?
云道朱的剑意再锋锐,跟天人身上的锐意相比也不过是烛火之光。
这烛火被海潮一冲,马上飘摇零落。
那宝剑颤颤巍巍,剑光绵绵软软。
天人身上的灵机将云道朱层层卷裹。云道朱的剑像是切入脂中寸寸难行。
“主人,这是必输的。”黄钟原本是剑术大师的侍镜,在剑术上很有造诣。她在云道朱出剑的时候就知道,这一剑太勉强。如今果然已经是强弩之末。
“……”凝碧不懂剑法,他能够看到却更多。
天人沈祥周身灵机层层卷裹,有如实质,云道朱的气息深陷其中寸步难行。
一边根本还没有出手,游刃有余。
一边即使倾尽全力也不得寸进。
这显然已经是败局,云道朱能留住性命全凭天人不想开杀戒,她怎么不收手,她还要做什么?这样莽撞地冲上去。磨剑!她要把命磨掉才罢休吗?
云天中,从始至终,云道朱的神情却没有变化。
她早先没有跃跃欲试,现在也没有精疲力竭。她冷眼看着面前的天人,又将剑递进一分。
沈祥气势更胜,周身灵机呼啸。
云道朱的大剑似乎不堪重负,发出铮铮嗡鸣。
突然。
叮——
云道朱唇角微勾,似乎是笑了。
天人沈祥更加直接,朗声哈哈起来。
前后不过眨眼的时间。
黄钟错愕地瞪大眼睛:“云上使她……?”
凝碧也有些不可置信。
他也不知道那一瞬中发生了什么。只看见云道朱的剑收了回来,而沈祥包裹在身前的灵机像是莲花一样层层绽开。
这是好听的说法。
花。
绽开。
是云道朱那软绵绵后继无力的剑,叮!将那流转圆融的灵机破开了。
它来得声威凶赫,进得绵软无力,破招时寡淡无味,可她就是——
剑拔弩张的气氛齐齐消散。云淡天开,艳阳普照。
——可她就是破局了!
天人沈祥似乎完全不在乎小小凡人对自己的冒犯。“我听长歌孩儿说起他有个朋友,赠他一幅银面,是你?”
云道朱却不领情:“不是赠,是借。”
天人沈祥十分大度,也不把这点言语上的小顶撞放在心上:“总之是从你处来。”
“是从我处来。”
沈祥点头,不再纠缠银面的事:“你的剑术不错,隐约已有了返璞归真的气象。”
“前辈过奖。”
两边其乐融融,凝碧紧握的拳头却还是松不开。
这云道朱说话真是……
天人沈祥又说:“你也算天资卓绝,竟然一样是个通灵境,十分难得。”
“勤能补拙。”
“说的没错。”沈祥神情赞许:“确实勤能补拙。既然如此,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前辈请问。”
“你想拿长歌孩儿做什么?”
凝碧凝神去听,云道朱没有答话。
黄钟却觉得这个问题古怪,勤能补拙,既然如此……这有什么既然如此?
“也不做什么。”云道朱开口了:“迟早给人捉去炼药,不如我带回宗门去用。”
咔啪。
凝碧捏碎了一块石头。
“她说什么拿去用?”
她究竟会不会说话!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