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不高兴
天人手上牵出一条红线, 像三月阳春里的藤蔓,一点点攀爬勾缠、与那半大少女腕上的红线缠在了一起。
姻缘。
云道朱抱臂在旁看了一会儿。
太快了些。
她眨了一下眼睛, 景色立时变幻。光海翻卷, 面前是小小的天人童子, 还有一株梧桐。
梧桐下缠绕着一团混沌不清的卵,看不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原还以为是梧桐树妖, 此时看来又像是个被人强锁在人间的离魂。
这东西与那天人缠了姻缘线……又也不像是姻缘线。
是一团火,从他身上烧过来, 又从她身上烧过去。
云道朱眯起眼睛。
她眯起眼睛的时候就是快活了。
她快活地眯起眼睛, 心想:这天人果真有趣,这天人自己晓得他被什么东西缠上吗?
这天人定然不晓得。
天人们下界来, 什么都不懂, 什么都不知……
真是有趣。
云道朱又眨了一下眼睛,随即回头。
什么人来了。
来的是那哀思伤神的梧桐观主以及他那镜姬。
梧桐观主给那镜姬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小跑过来,见云道朱抱剑站在这里, 先是大惊失色, 随后磕磕巴巴道:“上使……上使怎么在这里?是我照顾不周。”
云道朱知道梧桐观主想必是听闻镜灵们说自己往这个方向来了, 才匆忙赶来的。
这么说地上的离魂与这梧桐观主很有些渊源, 叫他这么放心不下。
又是梧桐观主,又是这么一株梧桐树……有趣。
云道朱问:“这是个什么?”
她不问这是个什么人, 反问这是个什么……梧桐观主听了脸上更加掩饰不住惊惶:“是我……是我一位好友的妹妹,因受了伤, 因此托我照顾。上使……上使有什么交代?”
“哦。”云道朱勾着嘴角。她笑起来的时候, 旁人看去就是冷笑——云道朱勾着嘴角冷笑:“我并没有什么交代, 观主朋友的妹妹与我并不相干,观主自去便是。”
“那我……那我叫小黄带上使去歇息吧?上使一番争斗,也消耗不少精神……我再给上使寻些丹药?”
“不必。”
“是……是,上使有一气宗的丹药,总是比我们这样山野物好的。那上使——”
“观主挂心好友的妹妹,我也挂心我那小友。我就在此为他护法。”
“哦,好,那上使……”这迷迷糊糊的梧桐观主这才反应过来:“天人小公子也在……是在做什么?”
云道朱侧身叫他自己看。
梧桐观主有怯远症,得靠近了才看的着东西。他眯着眼睛往梧桐树下凑去,然后惊呼一声:“哎呀!这!小黄,你看,你看那可是天人小公子?他可是拉着小蕊的手?”
“是。”
梧桐观主气得涨红脸:“男女有别,他怎么能……怎么能这样!上使你怎么……”
云道朱不动不摇:“观主与我境界仿佛,应当也能看见的。请观主再看仔细。”
“有什么看仔细?这天人也太轻浮些!”他还是摸摸索索地过去,想要分开两人相握的手,随后又惊疑不定地低呼一声:“怎么……这怎么会?”
云道朱道:“正是如此。”
“可姻缘线!”梧桐观主又惊慌失措,不知是该把人分开好,还是该就叫人那样的好,只好将头转来转去,看看云道朱又看看镜姬黄钟,只求两人给个主意。
这棵松树这样糊涂又这样没主见,怪不得被青云玩弄在鼓掌中。
云道朱不耐烦听他一直念叨怎么好怎么会,就朝黄钟扫了一眼。
镜姬忙拉自己主人的袖子:“我听姑洗说过,蕊姑娘是叫一名天人送来的。小公子想必就是那名天人。”
梧桐观主一拍掌,“是了,我想起来的,我那个冤家徒儿青云说了,有一位天人送小蕊来。就是他了罢!”
云道朱问:“观主看两人可有什么问题?”
梧桐观主跪坐下来看了两人一会儿:“这么说这姻缘线是早牵上了。是了是了,李萼这样心疼小蕊,怎么肯将人随便托付呢?一定是他们两小无猜戏耍在一起,不知何时就生了情愫了……哎呀,这可是……没有问题,是好事,是好事。”
他说着,有些欣喜又有些犯愁:“这可是……小蕊要嫁去天上时,不就见不到了……”
黄钟见自己主人越想越远,简直没边,忙又扯住梧桐观主的袖子:“观主……就叫蕊姑娘同小公子这么样在这里吗?”
“小蕊伤了神魂,是要在这里养养。天人小公子在她身边,她也安心了。”
“那上使……”
云道朱冷笑般地勾了勾嘴角:“既然观主说没有问题,我自然不必守着了。烦请观主为我安排个住处,我也还有些事情想要同上使打听。”
梧桐观主自看见那条姻缘线,就好像去了一块心病,眉眼中都是喜色:“自然的,自然的。”
……
沈聪在梦中不安地深蹙眉头,在最初的舒适之后,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抽离她的身体。失去这样东西让她虚弱与难过。但不久之后,又有一种不知名的力量被倾注回来。
像是冰天雪地里不知道哪里凝聚起来的一束的阳光,从摊开的手心爬进心底。
沈聪觉得僵硬的身体恢复了知觉,她无力的肌肉骨骼正重新焕发活力。
许久之后她醒了过来。
做了一个梦。
她很清楚地记得梦的内容。
一只白色的凤凰。
这绝不会是沈聪自己的梦,是游戏将梦的内容放进她的脑海。
白凤,凤火。
她看着自己与李蕊交握的手——这个梦一定同李蕊有什么关系。
那只白色的凤凰被族人从世代族居的地方驱逐,随后停留在荒芜原野,给人带来兴盛。
白凤停留的这个地方是大凤郡吗。
李蕊是那只白凤吗?
湖里的东西又是什么?
沈聪的视力并没有恢复,她仍然接着梧桐树的视野查看着自己。
光的茧包裹着她们,一呼一吸——这像不像一只巨大的卵?
白凤……
梧桐只注视着她跟李蕊,视野中的光线也不是外面自然的光线。
沈聪无法判断这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和李萼分别的时候正午才过,小截丹失效的时候晨光乍破。
真是漫长的一日。
李蕊还睡着,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沈聪摸她的额头,不烫,也不显得冰凉。李蕊的面色红润健康,没有先前分别时候的虚弱。
沈聪松开握着李蕊的手——白凤、凤火。
她答应李萼要照顾李蕊,她自己也希望李蕊能健康起来。
现在她得找到那位梧桐观主,向他询问取出凤火的事。
等她归还凤火使得李蕊能够安全地养病,她要根据那个梦的提示到山下去寻找关于白凤的线索。
梦中说到了巫族。
沈聪觉得或许巫族跟巫姑有些关系。
她站起来,伸出手慢慢摸索。她用梧桐树的视野调整好方向,往云道朱带她来的那条路上走去。
就在这时。
“不要乱动。”
“云道朱?”
云道朱突然从梧桐树上跳了下来。
她抱剑不远不近地站着,看向沈聪若有所思。
“云道朱……”沈聪等待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回应,她只好再问:“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云道朱绕着她与梧桐树转了一圈,然后又在原来的地方停下:“不要乱走,这里对你有益。药毒大概还有五日就能清出。”
五日。
沈聪马上问:“我睡了多久?”
“一两个时辰。”
那就好。
她又问:“可以帮我个忙吗?我想……去找那位观主。”
“在这里等着,他自会来。”
“好。”
两个人又沉默了一会儿。
沈聪虽然看不见,却奇异地感觉到云道朱的视线。
她好像一直看着沈聪,但又不说话。
“你在看什么。”
“看天人与凡间人有什么不同。”
“这样能够看出来吗?”
“总能看出一些。”
“你看着我很久了吗。”
“也不久。我往那梧桐观主处去过,才刚回过来,你就醒了。”
“你受的伤处理好了吗?”
“好了。”
“你应该休息。”
“我自然会休息。”
沈聪很少跟别人聊闲话。她从来都是有事说事,因此现在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她朝云道朱的方向瞪着眼睛。
所有刚刚失去视力的人,大概都会有种只要睁大眼睛就能又看见的错觉,因此都会有差不多一样的这种表情。
但沈聪瞪着眼睛的时候要显得格外天真可爱。
云道朱就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你在家里时一定深受宠爱。”
沈聪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就应了一声。
母亲照顾她面面俱到。这确实是深受宠爱。
“那么你家里人为何叫你下界来?”
李萼也问过这个问题。
沈聪回答:“为了学习……历练。”
“哦。学什么?”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沈聪说:“学习怎么跟人相处。”
“这有什么好学的?”
“我不大会同人相处。”
“不会同人相处又如何?我自来去、自由随心,何必钻进他人窠臼。”
“人是社会动物,无法脱离社会。”
“社会?”
“是说人世上的许多人,集合在一起。”
云道朱就勾了勾嘴角:“你这想法……我辈修行人正是要离群索居,清净自然。”
“可我……”沈聪想了想。跟云道朱争论这些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于是她说:“你说的对。”
云道朱走进了一步,又看了看她:“既然要学,那跟我学如何?”
学?
啊。
沈聪明白过来,云道朱是说跟她学习怎么何人相处。
可云道朱懂得怎么跟人相处吗?云道朱……是个修道人,像她自己说的离群索居,在沈聪看来脾气奇怪,并不比自己好多少。
她的怀疑在脸上很明显地表现出来了。
云道朱说:“你学会怎么跟我相处,别人自然也不在话下。”
沈聪怔了会儿……
似乎很有道理。
云道朱已经拍板:“如此,你同我一道下山吧。”
“下山?”
“我已问了梧桐观主。我的那位师弟是在大凤郡大湖中不知所终。虽有他被湖中妖物吞入腹中的传闻,只是我师弟命烛未断,他或许在那湖中碰见什么机缘也未可知。我要去湖中探探,你要学如何跟我相处,当然是随我下山。”
云道朱还是这么独断专行。
沈聪根本没有答应,她就已经替沈聪作出决定。沈聪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她。
“……你的伤?”
“小事。难道那妖物还能伤了我不成?”
沈聪却在想,李萼口中,那名道士是因为自大才会被蛟蛇打败。云道朱真的没问题吗?
云道朱的意思是那个道士没有死。
云道朱还说那个道士可能在湖里碰见什么机缘。
沈聪知道湖里有一件宝物,要取出这件宝物需要用到凤火。
她心里产生了疑虑。
凤火在她体内。
云道朱要去湖里,还要带上她?
“怎么,突然之间倒对我生厌了?这般喜怒无常,你不会同人相处倒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沈聪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她也许是生气,想要表露出恶狠狠的意思。可一个粉雕玉琢、长相讨人喜欢的小孩子无辜地瞪大眼睛,实在像是撒娇。
云道朱又勾起嘴角了。
“我当然知道。”
她用了看见别人思维的法术?
沈聪下意识伸手去摸脸上的面具。
云道朱说那种看见光海的状态对她不好,因此让她戴上面具掩盖。沈聪是个乖孩子,云道朱说对她不好,她就认真地听话好好戴住面具——
她这时发现,面具居然摘不下来了!
“面具——”
“面具自然是有问题的。不过不是你想的问题。”
说谎!
云道朱明显能知道沈聪心里的想法。
云道朱笑了一声:“你想什么都摆在脸上,从没人同你说过吗?”
是吗?
沈聪仔细回忆——倒是有很多人说她经常面无表情,看起来太严肃不好接触。因此她只能表现得更加礼貌,来表明自己并没有恶意。
“没有。”
“哦,那我同你说了。”
沈聪觉得郁闷。
云道朱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呢?跟她讲道理一定也没有用的。
道理讲不通的时候该怎么办?
她根本没有办法跟云道朱抗衡。武力值不如云道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不如云道朱,在这个世界所拥有的助力也不如云道朱。
李蕊还在这里,她甚至不应该跟云道朱撕破脸。
“你想……做什么?”
“教你怎么同人相处。”
“……”云道朱说的没错,她是沈聪遇见过的人中最难相处的那一个。比李萼还难以捉摸。至少李萼的每个行为都有缘由,而云道朱做事毫无道理可循。
“我不能跟你去。”
“为什么?”
“我要留下来照顾我的朋友。”
云道朱似乎考虑了一会儿,做出让步:“那就将她一道带去。”
云道朱要去湖里,莫名其妙地要求拥有凤火的沈聪同行,还要把跟湖里宝物深有渊源的李蕊也带走——沈聪没有办法不警惕。
可是她根本没有办法在云道朱面前掩盖自己的想法。
她产生警惕的同时,云道朱就看穿了。
“这么说来,那大湖中有什么你不想叫我知道的东西。这件东西又跟你的这位朋友有关系。
沈聪觉得气闷。
她觉得自己在云道朱面前感受到的挫败比在巫姑和李萼身上感受到的都多。她只能说:“我不会跟你去的,小蕊也必须留下来养伤。”
云道朱不理会沈聪的意愿,反倒调侃她:“你去了,我就教你喜怒不形于色。”
沈聪不愿意说话了。
云道朱也终于好像戏弄够了她,于是说:“不去就不去吧,不过等此间事了,你要跟我回一气宗。”
沈聪进入游戏后就把自己的目标定在一气宗,可现在她一点都不想去了。小天人又鼓起脸。刚才为什么会觉得云道朱很亲切呢?一定又是某种法术作祟。她最初对云道朱的感官可没有这么小。
云道朱捏住她的脸:“你这小东西,因为旁人都将你当个小儿,只有我不将你当成小儿,你自然就喜爱我。我这样懂你,你同我去有什么不好?”
云道朱又看穿了!
反正都是云道朱有道理。
沈聪不肯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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