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凤鸟
松童子原来是松树观主的孩子。
也对, 他们都是松树。
沈聪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面对这样一位伤心的父亲。
事情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她做事太自大莽撞。稍微摸到游戏世界的一点规则, 就自以为是地以为只要不炼化木中雷火, 她的所有行为都不会对雷火有影响。吃药是她自己的事, 雷火即使不停在她身上也还可以像先前被云道朱捉住一样被镜灵们带走……她完全没有想到事情会像这样发展。
“松童子还在吗？你跟我说过，只要木中雷火还在就有可能复活他……木中雷火‘自投内府、稳定道基’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不肯炼化他, 他自炼化助你。”
沈聪看向自己的肩膀，当然什么都看不到。先前松童子的雷火像飞雀一样绕着她旋转, 然后也许是转累了, 就停留在这里。
可即使视力还在，松童子也不在了。
“完全没有办法了吗？”
沈聪确信系统完全没有给出过跟木中雷火相关的提示, 也许雷火作用在玩家身上时跟作用在别人身上不同……
沈聪没有力气, 软绵绵地一直往旁边滑。
云道朱拉着她的手环过自己的脖子。
“你抱好——或许它还有一丝性灵留存，也要等你能够内视灵府再说。也不过是万中有一的机缘。”
“……”虽然这样的姿势有点别扭，但现在也没有什么好挑剔的。沈聪乖乖搂好云道朱。
——万中有一的机缘, 有一点希望总比完全没有希望好。
“好了。”云道朱将沈聪扶正：“纠缠这些没有益处, 你也该累了罢？是我疏忽, 本想带你出来避避……还是找个地方歇下。那观主哀思伤神, 如今是顾不上你了，你有事明日再去同他说吧。”
沈聪有些犹豫。
她心里还有挂心的事。
先前已经跟镜灵们确认过好几遍, 李蕊确实在这里。但松树观主这么伤心，她不敢去打扰他、询问李蕊的事。直接自己去找似乎也不太礼貌。
李蕊应该还好吧……经历过松童子木中雷火的事之后, 沈聪十分担心凤火。
凤火总不会也出事？
这时, 沈聪的心绪突然被一种不可言说的感觉触动。
好……奇怪？
她转着脖子四下张望, 随后才意识到自己根本看不到。
短时间实在没有办法适应“看不见”的状态。
“云道朱。”她只好向抱着自己的云道朱求助。
“怎么？”
沈聪这时候确定了那古怪感觉传来的方向，她把脸转过去：“那边……”不知道要怎么解释，但她就是觉得那边似乎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触动她。
云道朱竟然听懂了。她看了一眼沈聪的手腕，随后说：“哦，原来如此。也好，我带你过去。”
沈聪看不见云道朱的动作。不能理解的人反倒变成了她。
她问：“那边是什么？”
云道朱哼了一声：“你叫我去，自己却不知道？真是会使唤人。”
沈聪知道她是嘴硬心软。因为每次她都会表现出嫌麻烦的样子，可每件事情她照样都做了。沈聪已经习惯了云道朱的口是心非。她认真道谢：“你是很好的人。”
云道朱也并不客气：“自然。”
云道朱对沈聪的好感度都是莫名的好感、有点意思、有趣这一类的，但沈聪觉得，她对云道朱的好感如果能够归纳，大概也是莫名的好感、有点意思和有趣。
虽然曾被云道朱杀死，两人相处时间也不长，可沈聪觉得跟云道朱相处很舒适。
她觉得自己很喜欢云道朱。
说话间，“那个”越来越近了。
随着距离变近，沈聪的手腕开始发热。
她因此对前面有什么有了隐约的猜测。
云道朱又前进了两三步之后，沈聪的头脑里出现了一个画面。
是先前看见过的小院中的巨大梧桐。
那时候，小院和梧桐是南吕用幻阵做出来的幻像。
沈聪的视力因为过度服用小截丹被剥夺了，另外一种视力也被云道朱的面具遮挡，可她脑海中的景象却格外清晰真实。
梧桐的枝叶轻轻摇动，属于植物特有的气味在空气中浮动。
沈聪有些紧张地探头。
李蕊果然就睡在梧桐树下。
“那是阿蕊吗？”
“我不知她姓名，不过我见她手上有个与你手上链子一对的绳络。”
“是她。”
云道朱捏住沈聪的手腕：“这是怎么来的？”
“是她送我。”
“那她手上？”
“我送她。”
“看见”李蕊之后，沈聪更加觉得自己的心口就像被小刷子慢慢刷过，有种奇特的焦急和难耐。沈聪不由搂紧云道朱的脖子。
云道朱却停下不动了：“你忍忍，你们之间有些牵扯，因此才彼此呼应，你知晓吗？”
沈聪点头。
她明白了，原来是凤火。
李萼说过李蕊不能离开凤火太远，看来凤火也不愿意离开李蕊太远，因此她才这么想靠近李蕊。
“我知道。”
“好，既如此，你二人自有情谊。我带你过去。”
“谢谢。”
云道朱将她放在李蕊身边时，沈聪能够感觉到李蕊也在不安与焦急。
沈聪脑海中的画面中出现了自己的身影。
那画面的视角高高在上，像是什么人在俯视。
沈聪抬起头。她不知怎么地，觉得这画面是梧桐树给她看的。
在梧桐的视线里，李蕊身上牵连着许多细细的光丝，光丝在李蕊周身结成茧，轻柔又安稳地包裹她。光丝另外一头则没入梧桐树干，就好像梧桐树在不停给李蕊输送着养分。
沈聪握住李蕊的手，那些吵吵闹闹的心焦就完全消退了。
李蕊身上的光茧变得蓬松，从中牵出许多光丝，将沈聪也包裹进去。
这些光温暖而安全，一点一点疏散着沈聪身上的疲惫与不适。
沈聪能够感觉到，李蕊也跟自己一样安定了下来。
她往云道朱的方向转头，并来不及说什么，眼皮就沉重得再撑不开。下一瞬间，沈聪就那样握着李蕊的手，也睡去了。
在舒适的酣眠中，沈聪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在翱翔。
……
她在翱翔。
她洁白的羽翼是火焰与光化成的。
这些火焰与光十分轻盈柔软，并不灼热也不刺目。
这些火焰与光的羽毛托着她娇小的身躯在高空中穿梭徘徊。
从下方升腾起来的风是那样清凉舒畅。
她呼吸着这些风，感受风中一丝一丝冰雪一样的甜味。
这冰雪一样带着甜味的风将她有点僵硬滞涩的身体很好地安抚了。
这冰雪一样带着甜味的风吹拂着她火焰与光的白色羽毛，让它们伸展开，让它们舒适地颤动。
她有了一种十分奇特的感觉，她感觉自己的身形变得恢弘壮美起来。
她听见了此起彼伏萧管簧笛般的声音。
她知道，那是族人们为了迎接她的降生而发出的欢欣的鸣叫。
凤凰的鸣叫令已死的复生，破碎的重圆，穷途末路的柳暗花明……
丹穴山上的枯林生长出五色的叶片，赤、青、黄、紫、白。这些巨大的梧桐树在凤鸣声中摇曳。
她刚来到这个世界，她还不懂得自己的力量，也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
她听见族人们对她说：
往这边来！
到那里去！
哎呀哎呀飞偏了！
小心些。
仰起颈子！
右边的翅膀慢些，左边抬高点儿……对啦！
这是凤凰们在教导她飞翔之术。
有时候她做得不对，要从天上掉下来了，就有一阵清清的风纠正她歪歪斜斜的姿势。
她这才知道，原来那些风是她的族人造出来的。
她降世之后，很长的时间，就在族人的身边学习飞翔、学习怎么控制自己白色的明亮的火焰、学习怎么鸣叫、学习怎么舞蹈。
她栖梧桐、吃练实、饮醴泉。
那日子是多么地快活啊。
可是有一天，族人突然把她抛弃了。
你是白凤！白凤同我们都不一样，你不能在这里！
白凤是要招来厄难的。
自你来后，丹穴山上醴泉干涸了一半。
彩桐树年年枯萎。
这是劫难，大劫要起了。白凤是大劫的源头。
你走！
赶她走！
不准回来！
往北去！离开丹穴，不准入沃野！走！快走！
她离开了。
她在风中翱翔。
她火焰与光化成的洁白的羽翼在空中颤抖。
她离开沃野上的丹穴山，离开族人与家乡，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知道能做什么。
她举目无亲，前途无路。
外面的风是这样暴烈，外面的气息是这样浑浊，外面的食物与水是这样难以下咽。
终于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她再也飞不动了。她难过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白凤就累得睡去了。
白凤的眼泪变成了一小洼清清的水。
又变成一小片池塘。
又变成一小个湖泊。
这水的气息是那样甘甜。
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那些躲藏在黄沙和坚硬岩石中的小野兽探出它们灰扑扑不起眼的小身体来。
它们看见一只巨大美丽的鸟。
这是凤凰，可谁都不知道。
这只美丽的白色大鸟疲倦地睡着。
她在天上的时候，就像是一大片八色的云絮，她落在地上，又像是一座白色的山峦。
总之她的身躯是那样地庞大，像山峰一样在黄色的沙土地上投下阴影。
脏兮兮的小野兽们小心翼翼地靠近她，见她没有反应，就又靠近一点点。
这只白鸟，她身上的火焰十分温暖，巨大的身躯能够遮挡风沙，眼泪化成的那一小泊清泉甘甜可口……
白凤的身边变得热闹起来。
坚韧的野草长起来了，一轮又一轮，开着各色的小花。
一些耐旱的树木长起来了，一轮又一轮，形成了不算茂密的林地。
野兽和飞鸟聚集过来了，一轮又一轮，在这里繁衍生息。
人也来了。
不知从何处来，为了逃避战乱、天灾、疫病的人聚集在了这里。
先是一些小小村落，村落繁荣起来，变成了小小镇集。
最先到来的人见识过白凤那恢弘壮美的身躯，后来的人只看见草原与树木上白色的山峦。
关于巨大白鸟的传说就流传开来了。
父辈告诉子辈，一代一代，口口相传。
这些故事中还有巫者的痕迹。
巫者分散在村落镇集里，他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人们当中生存。
他们崇拜供奉着白色的神明。
这神明有火焰与光结成的洁白羽翼。
此地由她而始，也终将因她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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