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抉择
沈聪顺着夷则与姑洗指给她的道路前行。
青石阶齐整干净, 山脊绵延起伏。
确实没有走多久，沈聪就从落足的这边山巅看见下面山凹处有个小小的院落。
朦朦胧胧的月色间, 种植在那个土坯草顶小院中的一株巨大的梧桐树十分惹人注目。
沈聪想起李萼和李蕊在水头村的小院。
也是这样简陋的几间屋子和一株梧桐树。
离得更近一点的时候, 沈聪看见了梧桐树下躺着的一个小小的人影。
李蕊。
那是李蕊。
那一定是李蕊！
她不是被梧桐观的老观主救走, 为什么会这样躺在树下？
沈聪加快脚步。
那土坯茅草顶的小院外围着一圈柴土篱笆墙，墙上正对山道开着一道门。这道门又小又寒酸, 但却做得五脏俱全。门下挂了两个纸灯笼，朦朦胧胧摇摇摆摆。门楣上是一块可怜巴巴的小匾, 写着梧桐院。
这院子太小了, 小得几乎要装不下里头那株亭亭如盖的梧桐树。
赤足白衣的幼小天人抬手敲门。
院子里寂静无声。
什么风吹虫鸣一概没有。
天人侧耳倾听，唯一的声响是梧桐树下少女的呼吸。
轻缓绵长。
——李蕊没有事。
沈聪的神情松懈下来。
她又敲了敲门。
咚咚。
院门仍旧紧闭, 但这一次有人回声。
“小公子深夜来访, 不知所为何事。”
沈聪转过身。
她身后背着的大松鼠的尾巴随着她的动作甩来甩去，就好像她自己长了个大尾巴在甩来甩去。
有点滑稽。
但南吕和无射却没有心思笑。
他们一起看着这个孩子，看着他脖子上叮叮当当撞击的三枚铜镜。
铜镜上都有细小的凹坑和裂纹。
大吕、黄钟、姑洗……
“你……”你把黄钟大吕和姑洗怎么了？！
无射的声音发颤。
南吕牵着无射的手, 用力捏住, 不让他问出来。
南吕是个俊秀文弱的男子, 他的声音也同样俊秀文弱。
他问：“小公子深夜来此, 所为何事？”
是大吕、黄钟一心向着旧主，终于不堪忍受, 最终用了鱼死网破的办法吗？
是姑洗为她们暗度陈仓，结果被发现, 然后一起遭了厄难吗？
还是他们几人耍的小手段被青云发现, 青云要来惩戒他们了吗？
夷则呢？夷则又在哪里？
青云那个恶毒的道人, 不止奴役他们，还以折磨他们为乐。
这看似滑稽的孩子是谁。——她身上有浓浓的青云特有的野兽的臭味。
是青云想出什么折磨人的法子，派来施行的吗？
南吕又往前走了半步，把无射遮在身后。
沈聪没有回答，而是仰头把南吕打量了一会儿，随后伸手解下了身后挂着的松鼠。
她提着松鼠尾巴把松鼠递到南吕手里。
“你们知道云道朱吗？她……叫我把这个给你们看。”
什么云道朱？
不……
那是青云的气息。
好重的味道。
好可怕。
长久的折磨令南吕触碰到青云的气息就忍不住发抖。
这是什么意思？
他几乎要牙齿打颤。
夷则叫这个孩子来送一只松鼠。
什么意思？
不是青云叫他来的？
“你不认识吗？”
软糯可爱的声音传进南吕耳中。
“这是青云。”
什么？
南吕几乎要把手上的松鼠扔下去。
这是青云？
“青云死了。”沈聪重复了一遍。青云死的时候姑洗和夷则都有很大反应。这些镜灵却显得一无所知，也许是距离太远没有感应到。
“那恶贼死了？！”被南吕护在身后的无射抢步上前，一把夺过他手上的松鼠。青云一直要求无射扮成女人。因此无射穿彩衣着罗裙，还得压着嗓子学女人说话。
青云死了，他再也不用做这样的事情了。
他用上自己本来的声音，问道：“他真的死了？！这是他？原来是这样的一只畜生！”
他又哭又笑。
也许是扮女人太久，他的身形神态都变得与女人相似起来。
现在他用男人的声音又哭又笑，花了妆容，乱了衣衫，不知有多难看。
他用力地将手里的松鼠扔在地上，还想用力地用脚去踩——
南吕拦住了他。
“要叫大家都知道，也要叫大家一起高兴才是。”
无射冷静下来，他难以自抑地趴在南吕的肩头抽噎着：“是，该叫大家都高兴才是。”
南吕帮无射擦去眼泪，随后摘下自己背上的琴：“我们来开门。”
无射也羞涩地笑起来：“小公子稍等，我们来开门。”
说完，两人一个席地而坐，一个反抱琵琶。
铮！
一声弦响。
随后如骇浪狂涛般的乐声从他们指下倾泻而出。
乐声往那土坯茅草顶的简陋小院撞去，就像海潮撞上礁岩，往复激荡。
随后。
哗啦啦啦啦。
什么东西碎裂了。
……
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碎裂了。
那个抱着琴的男人和抱着琵琶穿女装的男人一起挥手奏出了最后一个音符，这宁静的夜色彻底破碎了。
沈聪眼前不再有柴泥篱笆、可怜巴巴的小门、泥土坯、茅草顶、梧桐树……也没有李蕊！
她眼前是一株巨大参天的松树。比之间那株梧桐还高大了不知多少。
这株松树顶天立地地屹立在视野中，几乎要将这片山头都填满。
它的存在感实在强烈，以至于沈聪还来不及观察站在松树下新出现的三个人。
她们却如临大敌地牢牢盯着沈聪，直到那个背琴的男人和那个抱着琵琶的男人说道：“太蔟、夹钟、中吕，这小公子是我们的恩人。”
“南吕、无射，你们说他是什么恩人？”
怀抱琵琶的无射将青云的尸身提了出来：“你们谁认得？”
红裙的太蔟惊叫了一声：“这是青云！”
南吕问：“你认得！”
太蔟已经哭了起来：“我认得，我见过！我认得！这是青云！青云已经死了！青云居然死了！青云终于死了！”
南吕终于从同伴口中确认了这松鼠的身份。他脸上的清雅文秀彻底消退了。南吕癫狂地将青云扔在地上：“这恶贼！终于伏诛了！”
五个人疯了一样地哭，疯了一样的笑。
沈聪站在旁边。她明白现在时间紧迫，但是她既插不上话，也觉得不应该这时候打断他们的狂欢。
于是她独自围绕着那株巨大的松树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
什么线索都没有。
这株松树占去了原本那个简陋小院的所有空间，那个院子、里面的梧桐树、梧桐树下的李蕊都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
可夷则和姑洗都说过阿蕊在这里。
是在这棵松树里吗？
她又绕着松树转了一圈，没有容人通过的通道，甚至都没有能够向内窥探的裂纹。
沈聪将耳朵贴上松树，听见里面传来奇异的咚咚的声音。
是心跳。
还有清浅的呼吸声。
【任务更新。】
【任务（九）：得贵人相助梧桐观，有缘人相逢梧桐院。天人沈长歌在云道朱的帮助下脱困，来到梧桐院中。他察觉自己的朋友李蕊就在这里，但要怎么才能跟她相见？危机仍旧存在，稍有不慎就会追悔莫及。】
有先前的经历，沈聪已经完全不在意任务提示了。
不过提示也帮她确认了一件事，李蕊确实在里面。
那些男女——听名字应该就是夷则说的兄弟姐妹了——仍旧在抱头痛哭。沈聪不明白他们遭遇过多少苦难，有多少疼痛委屈。她看了看身后的树，又看了看这些镜子：“抱歉打断你们，请问——”
没人听见她。
她走近人群：“请问。”
她再拨开人群：“请问……”
都没有人理会她。
沈聪抓住最初出现的背琴男人，然后扛着他跳上了松树：“请问——”
大概是她的个子太矮小，直到她扛着人上了树，那些镜姬镜君才看见她。
他们一个个惊诧万分。
被她抗上树的男子也有点没有反应过来。
沈聪把他放在松树枝杈上坐好，随后摘下自己脖子上的三枚镜子递到他的手里：“你是谁？”
“我是南吕。”
沈聪点头：“南吕，夷则和姑洗说梧桐观的老观主在这里，还说我的朋友李蕊被老观主救走，也应该在这里。我要怎么才能跟他们见面？”
当沈聪把几面镜子交到南吕手中时，系统就刷了许多好感度信息出来。沈聪没有细看，只注意了里面出现的名字。有太蔟、夹钟、中吕、南吕、无射……他们的好感度标签也全部都是恩同再造。
沈聪只好又解释：“杀死青云的是昊苍山太极峰一气宗云道朱。也是她将……你们的同伴交给我叫我带来。”
被她放到枝杈上的南吕这时回过神来。
他站起来拱手作揖：“原来恩人就是带蕊姑娘来的那位天人。秉恩人，这株松树正是观主。观主将蕊姑娘救走后在此地立下阵法，又忧心青云对蕊姑娘不利，因此就化出原型护住了梧桐院。青云闯不进来，就命我们在这里破阵。我同无射早对青云生了异心，于是以音幻之阵做出幻境隐去梧桐院真相。原本约定明朝太阳太阴与长庚三光汇聚时由观主带我们破山门而出，谁知不等我们动手，青云已经死了……真是老天开眼！”
南吕狂喜之中语无伦次，说着说着又不知道要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沈聪忙打断他：“那这位观主什么时候能……恢复，我什么时候能见到阿蕊？这里也并不安全，我们必须快离开。”
南吕也知道自己过于激动，他有些羞赧：“观主修为不精，化为原形后，想要收回真型，只能等第二天太阳出来受足了阳气才行。”
“也就是要等到明天？”沈聪忙把九华府的事情解释给这些镜灵们听。不知道九华府的人会什么时候来，但又怎么能让云道朱辛苦支撑到那个时候呢。“没有别的办法吗？”
“请恩人放心，这里有观主相护，不会出事。观主乃是一株得道的蟠龙松，虽道行不深，但这世上的人想伤他真型还是要花些力气的。如今是观主知晓您对我们有恩，若非如此，一丈之内，您是休想近前来的。有观主在，即使塌了天，也不会有事。”
也就是说在这株松树附近十分安全。
云道朱杀死青云，也是为这株松树解决了一个烦恼，这松树观主应该会愿意也为她提供庇护。
可怎么把云道朱带过来呢？
沈聪问：“你说你用了音幻之阵，你能够破除九华府的阵法吗？”
南吕有些为难：“我们使用的音幻是师旷主人将我们铸成时天生带的本事，同别的阵法阵术套路不通，而且九华府阵术高深……只能勉力试一试了。”他又有些犹豫迟疑地问：“夷则也该在那边，不知她……为什么没有一起回来？”
几名镜灵都忧心忡忡地等着沈聪的答案。
沈聪知道，他们受了太多苦难，这是在担心自己的姐妹遭遇什么不测。
她安慰道：“夷则受了一点伤，不过还能行动，所以留在那边护着云道朱。”
城府不深的太蔟诧异地脱口问道：“夷则既在，为何那阵法会……”
站在她身边的无射忙在旁边拉她的袖子，太蔟也反应过来地闭了口。
但沈聪已经从他们的行为里猜出了什么。
沈聪蹙眉朝南吕问道：“也就是说夷则本来应该能够控制那个阵法，云道朱不可能被困住对吗？”
“恩人小公子……”
看着南吕为难羞愧的神情，沈聪明白了。
夷则确实是应该有办法解开九华府的阵法的。
什么无能为力，什么阵法中还有别的陷阱完全都是假话。
她是想把云道朱困住！
她恐怕一边觉得九华府这样的庞然大物她得罪不起，一边也抱着跟青云一样的念头：要换九华府手中的那枚林钟镜。
临别前夷则敲晕了姑洗让沈聪带走。沈聪当时觉得与其是受伤的夷则留下，还不如懂一点医术的姑洗留下对云道朱帮助更大。可云道朱都没有说什么，沈聪也没有立场强求她们谁留下。
现在想来，夷则非要将姑洗送走，是害怕万一事态暴露云道朱会迁怒姑洗。将姑洗送过来，姑洗就能够接受好心的老观主庇护。
夷则最后朝沈聪磕头，既是谢罪也是遗言。
她恐怕知道无论成功与否自己都不会有好下场。
沈聪不想知道夷则做出这个决定时究竟有多煎熬。
为了自己的目的牺牲别人是不可原谅的，何况云道朱还是她们的恩人。
云道朱知道她们的打算吗？
不知道为什么，沈聪觉得云道朱其实什么都知道。
她在等夷则动手。
但这一切都只是沈聪的猜测而已。
沈聪拿不准主意自己是不是应该去提醒云道朱。
她能力低微，如果云道朱真的有什么计划，会不会反倒被她打乱？
任务提示在沈聪脑海中浮现。
“危机仍旧存在，稍有不慎就会追悔莫及”。
任务提示简直跟那些骗钱用的似是而非的占卜或者预言一样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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