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姑洗
夷则化作一阵清风, 沿着青石道一路往上，越过丛林山脊, 在一个小院外停了下来。
这个土坯茅草顶的小院外围着一圈柴土篱笆墙, 墙上正对山道开着一道门。这道门又小又寒酸, 但却做得五脏俱全。门下挂了两个纸灯笼，朦朦胧胧摇摇摆摆。门楣上是一块可怜巴巴的小匾, 写着梧桐院。
院外有两男三女五人。
夷则显出形来，往那人群中间走去, 随后在为首的一个面相喜气洋洋的青年面前跪下来。
“观主, 那一气宗上使来了，是个女子, 自称丁一。”
夷则旁边不远处, 吊着姑洗。
说是吊着，既看不见绳索也看不见架梁。这袅袅娜娜的女子双臂举在头顶，抻直了身子——凭空或者装作被吊着的样子。
她正受着鞭笞的责罚, 衣衫绽裂, 身上伤痕累累。
鞭打她的是一名身穿红衣, 容貌冶艳的女子。这名女子紧抿着嘴唇, 神色里全是痛惜，手上却不敢有分毫的停顿。
直到夷则来了, 跪下来，又说了那样一句话, 这红衣的女子才大着胆子、装作被夷则的话吸引, 停下手里的动作。
那名坐在正中的面相喜气洋洋的青年也果真被这个消息吸引了心神, 没有理会她。
这青年，听夷则对他的称呼当是梧桐观的观主，嘴巴里一边嚼着东西一边问：“真的自称丁一？”
夷则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是，这女子说‘昊苍山太极峰一气宗监察使丁一前来拜见’，妾听得仔细，断没有错的。”
“那个九华府的信使说过，轻虚艳象云道朱入门时便排丁字第一，这丁一当是云道朱了！妙啊！只要抓住了云道朱，谁还能把我困在这里！啊？谁还能把我困住！”
梧桐观观主心情大好，在椅子扶手上磕了磕手指，一旁——又是一名红衣的美人儿——忙从手边的翡翠碗里挑了一枚松子仁儿，用葱管子般的手指拈着送去观主的嘴旁。
“主人。”
观主将送到嘴边的松子仁儿吃了，伸手捏住红衣美人的颈子：“无射，我怎么同你们说的，要叫我什么？”
无射瑟瑟发抖：“观主……”
梧桐观主将这美人一脚踹开：“废物。”
这一脚绝不是凡人的力道。无射翻滚了几圈才停下来，口角也渗出血来，可又不敢呼痛，忙爬回到梧桐观主脚边：“谢观主责罚。”声音虽然温软，却绝不像是个女子。
原来无射是个身着女装的男子。
梧桐观主见他在地上滚得浑身尘土，厌弃得很，又抬脚将他踹开：“别过来，污了我的眼睛。”
无射伏在地上不敢再动。
梧桐观主唾了他一口：“你去抽那个吃里扒外的贱婢，太蔟过来伺候我。”
那执鞭笞打姑洗的红衣女子原来叫做太蔟。听见梧桐观主的话，她朝踉跄跪爬过来的红衣男子递了个兔死狐悲的眼神，也跪伏在地上往梧桐观主膝行而去。刚取过那只盛着果仁的翡翠碗，就被梧桐观主甩了一巴掌。
“我没说停，你刚才怎么敢停手？你不知道那贱婢差点坏我好事吗？明知凤火在那天人身上，她还竟敢放那天人走！她还丢了白凤！还将白凤送到老东西手里去了。你觉得我教训她是教训错了吗？！”
太蔟不敢反驳，只能不住磕头：“是妾听见云道朱入毂，一时为观主高兴得忘形了。”
梧桐观主道：“无射，你听见没有。刚才太蔟停下来，抽得不够数，你要将姑洗那贱婢再吊一天，再抽一天才能放下来。听见没有！还不用力些！”
这是虬龙松木筋做的鞭子，坚韧无比又专克阴神灵体。即使姑洗是镜灵，又怎么受得了一天一夜的责打？
无射想要替她求饶，姑洗却睁开眼睛朝他摇了摇头。
无射也知道，梧桐观主从来不将他们当人看待。如果求饶，一天恐怕变成两天。他偏开头，将鞭子狠狠扬起，落到姑洗身上。
见无射没有违逆他的意思，梧桐观主这才满意一些，也不管旁边仍在磕头的太蔟，朝夷则问道：“还有什么事没有？”
“回观主，那云道朱一同携了天人来。”
“是那个送桐蕊来，身怀凤火的天人？”
“正是那个天人。”
梧桐观主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正所谓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他偏回来。”
夷则恭敬道：“恭喜观主。”
“夷则啊，”梧桐观主却突然止了笑，只是他天生一副提着腮子喜庆脸，不笑的时候神色也是笑意盈盈的，令他显得格外喜怒无常：“这样重要的事情刚才怎么不说？是不是心底怨恨我责罚了姑洗？”
“妾绝不敢有那样的念头。”
观主将装果仁的翡翠盘狠狠掷到她脸上：“你有！你就是有！你们这些阳奉阴违的东西，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底想什么吗？你们只盼我天天不顺心，天天不如意，只盼我哪一天气死了！”
夷则抬起头来。她额角被那翡翠盘子砸出了血，这些血滴滴答答，在地上聚成一小滩。
她道：“观主，妾心底只会盼着观主天天顺心，天天如意，妾等也好少受些责罚。”
她竟敢说出这样顶撞的话来。
一旁不住磕头的太蔟也骇了一跳。
观主却又大笑起来。
“好呀，夷则，好呀夷则，说的都是真话。”
太蔟将头磕得咚咚响：“观主，夷则姐姐意思是只想看您高高兴兴……”
观主拽住太蔟的头发，将她的脸抬起来：“我知道的呀。我当然知道的嘛。哎呀，太蔟啊，怎么这么害怕？怎么磕了这么久的头呢？别磕啦，剥个核桃给我吃。”他用手擦去太蔟头上磕出来的脏污血迹，又道：“小脸儿弄脏了多不好看。我心疼你们得很，姑洗犯了大错我也没有舍得杀她，无射犯了大错，我也没有舍得杀他，夷则立了功嘛。我怎么会生夷则的气呢？是不是夷则？”
“是，妾来时已启了禁阵，将云道朱与那天人困在留云阁中了。”
“是吗？云道朱没有起疑？”
“起疑了，她并不吃童子送去的东西，也不准童子点香，只是禁阵已起，她是逃不出观主手心的。”
梧桐观主拍起手来：“说得好。还是夷则最得我心意呀。”他将手指在太蔟的嘴唇上描了描：“太蔟就不行，小嘴笨得很，不会说话。就把太蔟的嘴缝起来吧？你不过是一面铜镜，也不用吃喝进食，说话也不好听，要这张嘴做什么呢？”
太蔟吓得面色苍白。
她是镜之精，不用吃喝进食，可她有了人形，一样有了人的喜怒哀乐，一样懂得痛憎怨怖。
将嘴巴缝起来……用什么缝起来？观主有那样多折腾人的东西。
梧桐观主哈哈大笑：“害怕？那就把无射的嘴巴缝起来吧。他刚才做了蠢事，得需长长记性。”
无射虽然是男子，但性子却怯懦得很。也是因为这样，梧桐观主最爱找由头磋磨他。他不敢开口求饶，也不敢停下鞭打姑洗的动作，只是吓得不住淌眼泪。
梧桐观主见他这样又改了主意：“也算了，无射胆子太小，吓坏了可怎么好呢？我也舍不得无射的好舌头。可总要缝起一张嘴巴来的嘛。你们说缝谁呢？缝谁呢？”
伤痕累累姑洗开了口：“妾犯了错，就将妾的嘴巴缝起来吧。”
夷则也道：“观主，九华府的客人稍后将至，等妾将人为观主迎来，便回来将姑洗的嘴巴缝住。”
梧桐观主沉吟半晌：“好，就这样定了。姑洗识趣得很，虽是个贱骨头，实在难得这样乖巧。既然要缝嘴，就不用再吊一天了。无射，把人放下来吧。不过无射你可要记住，是你朝我摇尾乞怜，姑洗才要代你受过。”
无射听了这样的话，顿时摇摇欲坠。虽然是他将姑洗解下来，却反要姑洗扶住他的身子。
但姑洗并不怪他。
姑洗明白，不是自己这兄弟胆小或者怯懦，实在是梧桐观主太过狠毒，将无射折腾得坏了心神。
她拉着无射朝梧桐观主叩头谢恩。偷偷捏了捏无射的手要他不要害怕，又不着痕迹地与夷则对了个眼神。
夷则会意，朝观主道：“观主，还有一事。九华府的人要来了，只是那天人还在云道朱手里。若那天人被九华府得了去，他们虽不知世上有凤火，可……”
观主用力拍了一下椅子扶手：“姑洗说得有理！得需将那天人弄过来才是。谁去呢？”
夷则道：“妾原想先将天人哄来，只是那云道朱道还是要先拜见观主才是。倒不如叫仲吕化作观主的样子去，再有黄钟大吕在旁策应，趁云道朱不备将天人抢过来。”
梧桐观主哦了一声：“你说她要拜见我。”
“是，昊苍山太极峰一气宗监察使丁一前来拜见此地主人。观主您便是此地主人，她要拜见您。”
梧桐观主喜气洋洋地笑起来：“好！对！我便是此地主人！她要拜见我，我当然亲去。”
“可是，观主，那云道朱凶名在外……还是叫仲吕。”
“怎么！她不是已落在阵中吗？她不是要拜见此地主人我吗？不是还有黄钟大吕吗？仲吕，昨夜伺候得很好，劳累了，就叫他歇歇吧。”说完站起来：“走，跟我去见云道朱。”
他走了两步，忽又停下来。
“哎呀，差点！”
夷则心头一跳。
观主绕了回来，不过却没有看她。
观主没有发现她的那些小心思。
梧桐观主走到那破陋小院门前。
此前说此地除了姑洗，原本有两男三女。
三女是姑洗、太蔟以及男扮女装的无射。
两名男子，其一是梧桐观主自己，还有一个从始至终没有说话，一直端坐在侧静静抚琴。
“差点忘记这件事了呀。”观主走到抚琴男子的身边，拍了拍这男子的肩膀，又提了他一缕头发在手中把玩：“这处封阵多久才能解开？”
“观主将无射太蔟留给我，明日便可解开。”
“那就留给你吧。再快些。快些，知道吗？”
“是。”
“南吕，你再对那个老——对我师父说，我要去取凤火了。可光取出来又觉得没有意思，就想试试木中火跟凤火究竟是哪个厉害些。所以嘛，我要将他的心头宝也带去。你对他说，不如就出来，把白凤也交出来，这样我有了白凤，可能就不动他的小宝贝了。”
“是。”
梧桐观主摸摸南吕的脸又捏捏他的耳垂：“好好做事，做好了，南吕就是我的小宝贝，我就好好疼你，知道吗？”
“多谢观主宠爱。”
梧桐观主心满意足地迈着方步，往留云阁受云道朱“拜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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