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绝交
李萼支走李蕊, 却不进入正题，而是捉起天人的右手。
天人的小手上缠着厚厚绷带, 上面渗出褐色血迹般的药汁, 透着一股苦涩的草药味。
李萼仔细而小心地解开它们, 垂下的眼睛正好避开天人的视线：“现在已是未时。不过你中了瘴毒，此时就能醒来倒还算快。小蕊为你缝制的衣服有避毒之效, 你又给了她用，还要多谢你。”
刚醒来的时候不觉得, 但大概是李萼的动作触动伤口, 沈聪感觉到火辣辣的疼痛。她抿着嘴唇等疼痛过去，一边要表达一下自己并不需要感谢的意思, 李萼又开口了——青年抬起头来瞟了她一眼, 看见她的神情，问道：“很疼？”
是很疼。
不过沈聪说：“还好。多谢。我想……”
李萼像是没听到她的下半句话，又把注意转回她的手上去了。
他是真的没听见？
绷带一圈圈解开, 手上的伤口裸露出来。
有几道很深的伤口翻卷着皮肉, 这是带着李蕊攀爬龙鳞的时候留下的。
手指和掌心有深黑色的焦灼痕迹, 这是被毒素灼伤的。
光是看起来就十分惨不忍睹, 这些伤口仿佛会在眼睛里烙下疼痛。
李萼往天人嘴里塞了根树枝子：“咬住，待会儿疼得很, 别嚼了舌头。”
这下什么问题都问不了了。沈聪只好咬着树枝乖乖说：“唔。”
用来清洗伤口的药草早就准备在旁。
好几种沈聪完全不认得的植物被仔细挑选出有用的部分，清洗干净, 捣烂出汁。李萼将这些药泥糊在她的手上, 随后搓洗起来。
腐肉和污血慢慢从伤口上脱离。
沈聪一直盯着自己的手看, 完全没有移开视线。
李萼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天人是不会疼？”
天人会疼。
伤口痛感鲜明。
特别是当李萼碰到伤口时，沈聪很明显能感觉到自己神经紧绷心跳加速。
这是医学疼痛分级上伴随血压脉搏变化的最高级Ⅳ度严重连续痛，但对于沈聪来说并不是不可忍受的。
或者说只要把注意引开，疼痛对她的影响就不会那么大。
还不如最初体验游戏时那一记猝不及防的“死亡体验”来得可怕。
沈聪用左手取下防止她咬舌头的柴枝。
“会疼。”
“天人都是如此吗？”
沈聪怔了一下才意识到李萼说的是痛感：“应该不是。”
似乎因为知道天人不怕疼痛，李萼便不再放轻手上动作。
“你手脚都伤得很重，我听说了，你是为了带阿蕊逃命，所以爬到那半龙身上。你为了阿蕊受了这样重的伤，这件事我也要谢你。”
“不用——嘶！”
李萼看天人因疼痛而蹙眉，突然笑了。
“也是疼的，但就是不太在意，对吗？”
沈聪总觉得李萼有点古怪。
她迟疑地嗯了一声。
“天人假身入世，因为不是自己的身体，所以才这么不在意，可是这样？”
沈聪仔细想了想。
在现实她会做这种事吗？
在现实她可能会选择更加温和一点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可是在现实根本不会发生这种事——现实的危险更加容易预测与掌握。沈聪对现实世界十分熟悉，这意味着她可以借用经验找到更加安全的办法，或者直接回避危险——在游戏里却不是。
她不知道李蕊的伤痛究竟有多严重，也不知道蛟蛇会到湖中，更加不知道巫姑会有那种威力。
信息的不对等使得她找不到缓冲点，只能硬着头皮上。
用游戏和现实来比较是不恰当的，但最终沈聪还是肯定了李萼的话：“……嗯。”
“所以天人到人间来，人间的东西都不是真的。你说清源县城内的天人是要啥妖龙取得功勋，他们眼里只有妖龙是真的。你要找人，只有你找的人才是真的。”
沈聪想告诉他，对于自己和那些玩家来说，云道朱和妖龙其实都不是真的。
完成目标后得到的成就感才是真的。
游戏世界再真实也只是虚拟，玩家在乎的只是娱乐性。
但李萼没有给她插话的机会，他已经说了下去。
“你将避瘴毒的衣裳给阿蕊穿，其实阿蕊本身便不惧瘴毒。你为了从群蛇中救阿蕊受伤，其实那些蛇并不会伤阿蕊。你不过是多此一举，全是做了无用功。”
沈聪不太明白李萼突然这样说的意思。
“……抱歉，没有帮上忙。”
李萼又不说话了。
右手的伤口已经清理干净，上面另外涂了一层药物，有股苦涩但清凉的味道。李萼拿干净的不带子将沈聪的手裹起来。那些布料似乎是撕了几件衣服。
沈聪其实很想问蛟蛇在哪里，巫姑有没有又追上来，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可李萼一直不许她提问。
现在看来这应该是临时的避难所。
没有生活气息，只有应急用的少数生活用品。
李萼放心叫李蕊独自出门准备饭食，说明暂时环境安全——
她思考这些时，李萼已经解开了她左手上的绷带，像刚才一样仔细处理。
随后李萼说：“我晓得你要问什么。何必要问。你从天上来，人间事都是假的。你帮不上忙，连伤痛也毫不在意，何必要我们心底生出愧疚来？你看我们是假的，我们看你也是假的。不如早日别过吧。你的这些伤虽然严重，但放在你这样的天人身上想来两三日也该好了。你先前就说过要走，等伤好了，就去寻人吧。”
“我……”
“你还想留下来吗？我倒是不缺你一口饭食，只是你真能留下来吗？”
沈聪突然听见外面响起了纤细的脚步声，像是一个微小的踉跄。
李蕊在外面。
因为身体的伤势还没有痊愈，所以她的各项能力都大打折扣。
不知道李蕊在外面听了多久，她竟然完全没有发现。
不过，这一刻她明白了，李萼的那些话是说给李蕊听的。那个问题是替李蕊问的。
因为“沈长歌”是男孩。
沈长歌不顾自己安危救了李蕊，这样的行为加重了沈长歌在李蕊心中的分量。在故事里这叫英雄救美。
沈长歌只是个十岁的小孩子，李蕊的年纪说是十五，但虚折下来也才十二三岁。
这个时代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将这样小的女孩都捆绑在婚姻的烦恼上。
女人们的一生就是嫁人生子，除此以外似乎完全没有其它价值。
她们只要选好夫婿，人生的任务就完成了。
而“沈长歌”会是个好夫婿。
沈聪明白李蕊似乎也对她产生了某种感情。
她没有体会过也无法理解情感中难以自制的部分，认为它是对欲望的美化说法。喜欢和爱简单来说就是诉求与回应。
但跟学妹那时候的情况不同，她并没有对李蕊的诉求产生抵触从而愤怒。
学妹的诉求是希望被人照顾从而享受安逸人生，而李蕊的诉求却是希望实现自己的价值。
这是被社会扭曲的价值观，并不是李蕊的错。
因此，当她意识到李蕊“喜欢”自己的时候，希望将损失降到最低。
她原本的计划是告诉她自己的真实性别。但既然李萼已经为自己的妹妹做出了别的选择，沈聪决定尊重他的想法。
——李萼要李蕊认清现实，天人同凡民永远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他们无法相爱厮守。
他问“只是你真能留下来吗”。
沈聪最终摇头。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留下来。你说的对，凡间的事对天人来说都是虚假的。找到人我就会回去。但还是多谢你们。”
【令青年李萼感到厌恶。】
【好感度等级改变。】
【当前好感等级：分道扬镳（500/500）】
外面的纤细的脚步声远去了。
……
李蕊并没有离开太久。
她是个坚强的女孩子，面对危险的时候也不会退缩，只是在那些连她自己也弄不太明白的情感面前显得生涩笨拙又弱小。
逃亡在外不能苛求饮食。
她努力用手头有的东西做了些自己能够提供给沈长歌的最好的东西。毕竟长歌为了她的缘故受伤了。
天人假身入世，他说自己不在乎那些疼痛，可还是会疼的呀。
沈长歌在她心底的第一印象是好看。真好看啊，这世上还有谁能够比长歌长得更好吗？虽然总是板着脸，可那个漂亮的小人儿心肠却很软。
是个很好很好很好的天人。
可刚才沈长歌的话实在无情，令李蕊伤心难过。
因此她进来的时候低垂着头，没有去看自己先前还十分亲密的朋友，只是说：“热了些汤饼子。哥，长歌，都来吃一点吧。”
沈聪察觉出来，李蕊哭过。
她不知道这个小小少女自己其实对那种感情也十分懵懂。
谁能解释怦然心动的感觉呢？
在苇沼中，沈聪以为李蕊一直昏迷不醒，但实际上少女短暂地清醒过几次。在朦胧中少女感觉到被沈长歌的气息环绕，于狂风暴雨中坚定不移，在浓郁的腥血中毫不退缩。
他那张漂亮的小脸因为失血和疼痛苍白无色，但却毫不在意——一如既往冷着脸——只有在扭头确认李蕊状态的时候才微微动容。就是这样的瞬间，李蕊觉得有什么说不出来的东西改变了。
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漂亮的小人儿以后会长成一个可靠、温柔又强大的男人。
不过这些都是没有意义的。
李蕊不抬头看沈聪，沈聪也不跟李蕊对话。
他们像是吵架的小孩子，但这一次要永远分开了。
李蕊努力不去想。
而沈聪……也觉得微微地，有点奇怪。
但很快她就把这些抛到脑后。
伤好后就离开。
或者稍微提前离开一点也可以。
那之后呢？
事情发展其实超出沈聪预料。
她没能完成任务提示中提到的事情，询问李萼这个环节无疑还没开始已经宣告夭折，可不知道为什么任务也没有失败。
这说明一件事，这个任务环节的重点不是“询问李萼”，而是李萼身上的一些信息。
沈聪相信，只要在李萼询问的时候她稍微撒个小谎，或者狡猾一点说“我想留下来”，任务就可以顺利完成。
但沈聪没有那么做。
欺骗与利用，即使是虚拟人物，也太卑劣了。
要另想办法。
或许放弃李萼这条捷径从巫姑那里下手也能够拼凑出真相。
不过要怎么转换阵营呢？
这顿饭吃得无比沉默，倒是饭后李萼向她介绍了此时他们藏身的地点。大概是为了方便她之后离开吧。
这地方是个废屋。
原本属于一个繁荣的小小村落，但三年前的大水淹没了一切。
它孤零零地躲在一片破墙烂瓦中间，因为十足的运气，留下了一小间屋子。
屋子里满是淤泥，屋子外爬满荒草。
这屋子就像是个寒酸的老鼠洞。
但好歹安全。
休息时兄妹两人照旧把最好的地方让给她。沈聪不由钦佩李萼的涵养。
李萼对她的好感度显然低到了极点，却仍旧表现得彬彬有礼。
沈聪没有推拒兄妹的好意。
她也觉得自己应该得到尽量舒适的休息，好康复得快些然后离开。
睡前李萼又熬了一碗药汁给她。
喝完药，她很快进入梦乡。
这一次睡眠无梦，也并没有持续很久，她感觉自己似乎才刚躺下就被人唤醒了。
“长歌。……长歌，你醒醒，长歌。”
是李蕊的声音。
少女跪在铺满干草的临时床铺边，神情苍白焦虑，她呼唤沈聪的嘴唇也在微微颤抖。
她是在害怕？
她们刚刚才绝交。
场面虽然不算难看，可彼此间交流时也多有尴尬。
其实那之后两个人甚至没有说过话。
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李蕊忘掉那些创伤和烦恼跑来叫醒她？
“……萼哥呢？”
“哥哥……刚才出去了……”
李蕊的声音在发颤。沈聪甚至听见她的牙齿互相碰撞咯咯作响。
她惊慌失措，甚至无法组织语言。
沈聪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握住她的手。
她也知道自己现在最好尽量离李蕊远一些。可李蕊只是个小姑娘。她不能把这个吓坏的小姑娘扔在旁边不管。
“萼哥出去哪里？”
就在两人的手相触的时候，沈聪忍不住战栗了一下。
——好冰！
她这才知道，李蕊这样子并不只是害怕，更有寒冷的原因。
她为什么冷？
是又发烧了吗？
沈聪探了探李蕊的额头。
冷得像是冰块。
“你那里不舒服？”
李蕊摇头。
不像是说没有不舒服的地方，而像是茫然无措，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哥哥……他突然出门，叫我等着，可是突然，我……那些东西……我害怕……”
李萼一去不回。变故中李蕊六神无主，下意识就依靠起沈长歌来。
这时候她也顾不得其它了，只是觉得天人一定知道，一定能够解决眼前的事。
“什么东西？”在沈聪记忆中，李蕊从来不曾这样软弱过。
天人的声音十分镇定，双手也异常温暖，但那话中的意思却令李蕊瑟缩了一下。似乎就连描述也令李蕊觉得害怕。
“那些……我听见……”
她朝外看去。
沈聪也将视线转向外面。
这个残破简陋的屋子四处漏风，有不少断裂的缝隙，瓦片也东残西缺无法遮盖完全。虽然坐在屋里，但透过这些或大或小的空洞缝隙沈聪还是看见外面随风摆动的荒草和头顶一线碧蓝天空。
外面有什么？
李蕊说她听见。
但沈聪什么也听不见。
风拂草叶，秋虫长鸣……令李蕊害怕的显然不是这些。
“你听见什么？”
她的问题让李蕊更加惊恐无助。
“不知道。钻进我脑子里。听不出来是什么。往这边来了。有很多。长歌，长歌你听不见吗？”
沈聪听不见，也无法从她的话里得到有用的信息进行猜测。
“阿蕊，冷静些，跟我说……”
李蕊却尖叫起来：“来了——
她整个人苍白得失去血色，挣扎了好几次才站起来，摇摇欲坠地盯着门的方向。
一阵清风。
门无声地打开了。
屋外和暖的阳光倾泻下来。
沈聪觉得十分舒适，但李蕊却盯着门边，踉跄后退。她挥舞手臂：“你们别过来。”她怕得流泪，却还是对沈聪说：“长歌，快走啊。你快走啊！”
李蕊还是那个善良温柔的小姑娘。她先前惊慌失措，而当那些东西真的到了面前来时却突然反应过来。
长歌看不见那些东西。
不能让长歌有危险。
但沈聪怎么能让她真的挡在自己面前。
那些究竟是什么？
她眼前只是非常平常的秋日景色。
甚至安静柔和十分美好。
可李蕊却害怕得哭了！
是李蕊出现了幻觉？
这时候没时间仔细分析，沈聪将李蕊拉到身后。
李蕊在跟一个看见的东西“战斗”——于是沈聪就顺着李蕊的动作往前一挥手。
先是火光出现了。
随后火光蔓延出去，沈聪听见了尖锐的哀嚎声。
随后，她看见了那些东西——挤挤挨挨的，密密麻麻的，像是白色的蛛卵层层叠叠。
视野里全部都是白色的无面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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