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傅良夜与晏玄非交换了意见, 暂时还不能确定眠归的意图, 眼下还有一个隐患等着处理。
他瞥了眼阿北, 朝晏玄非道:“恶鬼怎么办?”
“按规矩办。”
傅良夜了然,斩妖除魔的事二人都做得多了。平心而论阿北本身并没做错什么,却也不能留着他被眠归利用,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他吃生魄变成大恶鬼前快刀斩乱麻, 一剑了结了这个祸患。
阿北哭的满脸血迹,跪地仰头,望见傅良夜手中的剑时认命闭上了眼,乖巧地伸出一截脖子。
他说:“爹,你剑要快一点,没掉过脑袋我怕疼。”
“有趣, 你一个鬼哪还知道疼?”傅良夜逗乐了, 挑眉朝身边青年望去,神色得意。
“你看他,肯定是我亲生的,跟我一样怕疼!”
晏玄非未想多年不见, 他还是这么喜欢认儿子,当初将步疏当儿子护着,现在随便一只鬼都说亲生的?
淡眼斜睨了青年, 他道:“世间受不得皮肉痛苦的比比皆是,莫非都是你亲生的?”
“你我修真传天道, 而道生万物, 自然也是说的通, ”傅良夜巧辩,被晏玄非嘲得神清气爽,竟笑着收起剑,“喏,这也是你亲生的。”
见傅良夜不打算收鬼,晏玄非脸色一正,“你打算怎么办?”
“好歹喊你一声父亲,怎好亲手杀儿子?”傅良夜轻快地说。
当年他被寒兽占去意识,傅天行骂自己孽障、要杀自己,他不曾恨过,现在对面跪着口头认来的儿子,情绪有些不合时宜的触动。
他拿不定不注意,所幸去问晏玄非:“清哥儿你说呢?”
晏玄非皱眉沉思了小会儿。阿北为患,之前看见芸娘召出黑白双煞,那芸娘就是阴间使者,孟婆还是慎女?不管是哪个,这只小恶鬼都和阴间有着说不清的关系。
本不该留,晏玄非从袖中掏出一只乾坤袋丢给傅良夜。
傅良夜松了口气,展眉蹲到孱弱的少年身前,笑摸鬼头,“快,变小一点躲进来。”
阿北小心翼翼地摸脖子,充血的瞳孔尽是迷茫:“爹不是要砍我么?”
这话问的傅良夜既想笑又发涩,他不曾修行鬼道,随口忽悠起阿北来,“你集中精力,气沉丹田,让后让自己变小。”
阿北听不懂,使劲儿憋气——
“噗——”憋出了一个屁来,响亮的很。
这响亮的声音还像是刮起了风,傅良夜被一个屁给震住,反应过来大笑。
“清哥儿你看你儿子,放屁都像你,哈哈。”
阿北窘迫地望着晏玄非,“父亲。”
晏玄非面色冷寒,祭出长剑,“想如何?”
三尺七寸的青色剑刃被明亮的流光缠绕,出窍便是天罡正气袭来。
阿北吓趴在地上,“父亲饶命,父亲饶命,阿北再也不敢了。”
晏玄非:“……”
傅良夜笑的畅快,“得了,快缩小躲进来。”
阿北刚过十五岁哪里懂什么修道,胡乱的憋气,又憋出个屁来。
没法子,后来晏玄非说了两个字,阿北吓成了道红烟。
傅良夜见机打开乾坤袋,阿北钻了进去。
锁好袋口,傅良夜将乾坤袋递给晏玄非。
晏玄非不接,“自己收着。”
傅良夜不依,拿手在晏玄非脸上一扯,凑近他道:“冷着脸会吓到咱儿子的,乖,笑一下。”
拂开那只摸来摸去的手,他面无表情道:“胡闹。”
傅良夜垂下去的手正好扯开对面青年的衣襟,将乾坤袋塞了进去。
“好好和咱儿子交流,没准儿就亲近了。”
晏玄非沉着脸,语气冷清:“我不杀他便罢,你还想让我和邪物亲近?”
“好歹也喊你一声父亲,你就用邪物来称呼他?”傅良夜知晏玄非在正邪两道上泾渭分明的底线。
不待青年回复,他岔开话题,“罢了,就当是我想和你亲近好了。”
晏玄非道,“怎么亲近?”
“若是肌肤之亲,和你算不算亲近?”傅良夜说完,侧身亲了口旁边神情淡漠的青年,浅尝辄止地问,“够近了么?”
张扬的呼吸贴着自己的脸颊,晏玄非被熏的微微心动,顺势捏住他的手腕,掀起红艳的唇角,“不够。”
“还不够?”傅良夜转眸想逗他,却听门外摇卦声响,“啧,怕不是真的喜欢你,每次都这个时候来?”
眠归用法术强率生魄聚于雅间门外,因傅良夜下的锁门符是三清观的高阶咒语,他虽费了些心思但还是可以解开。
屋内,晏玄非立于正中,束带当风。
傅良夜缓缓从角落走来,锁|骨上是片暧昧咬出的红痕。他一手理着衣领,一手擦着嘴角,面上是愉快的笑意,压根不见被生魄围困时的狼狈。
走近后,将手搭在晏玄非肩上,笑着朝门外的少年说道,“小师弟,好久不见。”
面具后的少年双手合十,摇卦的姿势突然顿住,身后跃跃欲试的生魄瞬间安静下来。
眠归朝傅良夜方向看去,面具上一双僵硬的假目:“自屠观那日起,你便不再是我师兄。”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傅良夜叫出那个久违的名字,“眠归。”
少年时下山游历,不管身在何处,但逢下雨天,眠归就会找处避雨的地方等着,逢幸总会撑伞来接他。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有次除完妖魔后他们去酒肆畅饮小聚,夜里下起瓢泼雨,左右店铺早关了门,眠归说什么也不肯走。明明年纪最小没让他喝酒,却像是在发酒疯,端坐于桌前掐指算卦。后来还是逢幸淋回去找伞,将孩子气的少年接回去的。
戴着面具的少年拍手称快,公子音冷测测的,“傅良夜,当年你走火入魔杀人无数,今日就血债血偿,了结了这桩事好去投胎做人。”
“当年之事你为何不去问问逢幸呢?”傅良夜不怒却笑,是逢幸私自放出寒兽背叛三清观,而眠归这些年不必说肯定是和逢幸待在一起。
想来逢幸定是将能诋毁自己的话都说了个遍,只是走火入魔又从何谈起?荒谬。
“你扯师兄作甚?”眠归语气不悦,口吻维护:“我亲眼所见你的所作所,为难道还会有假?”
末了,他看向旁边不置一词的晏玄非,问道:“二公子当时也在场不是吗?”
傅良夜打断他,“逢幸在哪?”
“无可奉告。”眠归冷声回应,“当年我任由你打伤师兄,如今还会给你这个机会么?”
“那我要是告诉你,当初没有逢幸就不会有屠观的事呢?”傅良夜嗓音冷冽,俊美的脸庞覆了沉重的气息,重复追问,“逢幸人在哪。”
“三清观是你亲手屠的,观主,师父,师伯他们是你亲手杀的,怎么事到如今你反倒是不敢承认了?”
眠归对此万分唾弃,顺着他的话反嘲:“我看是没有你傅良夜,压根就不会有屠观的事才对!”
傅良夜竟无从反驳,用力皱眉。
“你还记不记得第一个杀的是谁?”眠归笑了声,话音裹挟凄凉的悲怆,“是你爹,傅观主。”
傅良夜俊颜如霜,他怎会不记得自己一剑贯穿父亲右胸的旧伤,然后失去了意识,等再夺回意识,又和父亲打在一起…从里到外…他杀了数不清的人。
云相,上善,白瑜尊者们,还有新入门的小道童,那些跟在他屁股后面喊‘掌门师兄’‘掌门师兄’的少年……其他仙门前来贺喜观礼的修士也是能杀的杀,弱不禁风的殷风揽被砍了,逢幸替眠归挡了一剑昏死,眠归被砍成两半,还有蓝沁和予安师弟也都是被自己杀的,泠月被剑气凌迟了…
他们到死都在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面具后传来少年沙哑的嗓音,猛然怒斥:“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我为什么杀人屠观,你该去问逢幸,他比我要更清楚。”傅良夜闭眼平复心绪,可久久不定,做出那些事后也知眠归不再相信自己。
事实上傅良夜没说谎,他至今都没想通逢幸为什么要放寒兽出来,还专门挑了他被寒兽附身。从逢幸入山到泠月成亲,他不曾与逢幸结怨,甚至逢幸几次将殷风揽打吐血他都没有重罚,若非要说有闹得不痛快的地方,也是在泠月和殷风揽的婚事上自己没有跳出来反对。
“你还想狡辩!”眠归以为他在推脱,将所有的错都推到逢幸身上,而逢幸又是何其无辜。
“我何时狡辩过!”傅良夜冷着嗓音,失了冷静,大声吼道,“我从未否认屠观之事,我是杀了我爹,我也杀了步疏的爹,我还杀了你师父和其他同门,杀尽山上山下所有的人,这些我都知道!”
眠归被他失控的怒吼惊住片刻,紧咬着因为愤恨而磕碰打颤的牙板,面具竟是在微微抖动,“叛徒,你这个大逆不道的叛徒。”
晏玄非上前按住傅良夜的胳膊,却被傅良夜狠狠地甩开。
傅良夜倒退几步,抗拒地摇头道:“不要碰我!”
“你就是个杀人如麻的叛徒!”
“你以为我喜欢杀人?”傅良夜扬声反问,桃花眸子似有花开,染了鲜血般赤红。
“是逢幸背叛三清观在先,他放出禁牢的寒兽,将我骗去后山,才让寒兽俯身犯了错事!”
“什么寒兽?”眠归从未听过这个名字,怒声呵斥,“莫要再找借口!”
“是与不是,你带我找到逢幸一问便知。”
“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少年声音颤抖,恨意深切,“傅良夜,你比尊者讲过的妖魔鬼怪还要可怕,作恶多端就不怕遭报应吗?”
“作恶多端?”傅良夜气极,手臂颤抖,“我可怕?哈哈哈……”
眠归听他笑的猖狂,心中积压的苦楚皆化作恨意,死死地盯着死性不改的青年。
观主、师父你们看,我发誓要找到二师兄。可他早不是当初那个正义凛然的修士,傅良夜堕落魔道,走火入魔,他再不是那个在山下遇到危险时会护着我们师兄弟的二师兄了,他是魔鬼,想要我们命的魔鬼!
“你怎么不去死?”眠归情绪似在崩溃,大声吼完,尾音颤抖着变了调,“要你为他们偿命!”
“眠归!”晏玄非出声呵斥,执剑在手,“过分了。”
“你问我,我怎么不去死?”傅良夜哈哈的笑,笑到最后也只是眼眶干涩,没能挤出一滴泪,我问谁去?
眠归双手一摆,摇卦启阵,生魄如浪般汹涌袭来。
傅良夜冷眼看着拉扯大的小师弟,任由生魄靠近自己,利爪撕破衣裳,抓破肌肤,头发、脸庞、胸膛、全都当时赎罪。
他听见晏玄非在喊他,也知道晏玄非将他抱在怀里揽到身后。傅良夜在思索眠归的问题:你怎么还不去死。
为什么还要活着,为了报仇所以苟活。为什么不是以死谢罪,就算找到了寒兽他真的能报仇吗,还是再被附身一次?
不,他不要再被附身,他不想杀人,不想看见无辜的人死在自己剑下,他们会疼会哭会怕……没人想死的。
晏玄非直接落下了个金色的法阵,驱散掉眠归的冰阵,将被冰封在下面的星阵解开,两个星阵瞬间交融回合,金光流转,蓝色星阵缓慢旋动,刺目耀眼。
面具后的眠归被亮光刺的几乎睁不开眼来。
周边上千个生魄瞬间消失不见。
“二公子这是何意?”眠归嗓音阴冷,对他总存在年幼时的忌惮和敬仰,因为深不可测所以不愿招惹。但晏玄非屡次三番坏自己好事,自甘堕落与傅良夜为伍,这就不怪自己不念旧情了。
晏玄非冷眼看他,淡声道,“之前我说你利用生魄像极了当初傅良夜有违道义,但现在看来,你与逢幸更为相似。”
眠归没说话。
“逢幸利用傅良夜,你利用生魄造孽,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晏玄非淡声说道,目光从眠归脸上移到寒光毕现的剑尖。
他声音一寒,如刃中寒芒:“说吧,还要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
“师兄何时利用过傅良夜?二公子莫要听信谗言,颠倒黑白!”眠归厉声否认,转而瞥了眼傅良夜,“至于罢休?师门仇报方可罢休。”
“何为仇报?”
“他死。”
晏玄非长眸一凛,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来,“你是想说不死不休?”
逢幸双手端平,摇卦之姿:“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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