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十八:
生魄无畏, 死亡无感, 被符下罡风压制反倒显得暴躁激怒。站在最前排的生魄面目狰狞, 身体透明如纸,滴淌的血水发黑。
不好,这是要散魄的征兆。
晏玄非眉心一拧,淡声吩咐道:“收符。”
傅良夜闻声迟疑, 却依言收了符阵。
晏玄非动作迅速,随手拈诀击退紧逼上前的生魄,抓起傅良夜手腕跑开段距离。
他是朝着之前阿北躲藏的房间奔去。
先前逃窜时,晏玄非将这里绕了一转,途径的好几处雅间皆是门户大开,没有门栓。但在此之前, 阿北躲屋里去时, 他分明是有听见落栓声,说明有锁,而且有卦阵。
没记错的话,阿北躲在长廊尽头左边第三间。
两人逃窜, 一路都有生魄百般阻挠,傅良夜被功力大涨的生魄抓出不少伤痕,晏玄非亦是如此。
不过片刻的距离却寸步难行, 耽误了近半个时辰对峙,宇文没有现身。
生魄被击昏倒地, 然后又起, 换了一拨又一拨, 被空气中弥漫的新鲜血液刺激,愈战愈勇。
傅良夜持剑威慑生魄,同晏玄非一起往后退。
后背撞的木门吱呀声响,两人对视一眼,已经到了那间雅居。
门上果然有锁,晏玄非推不开。
傅良夜本想一剑劈开这门。
“不可,这里有卦。”晏玄非道。
说完便一脚踏了进去,留了只孤零零的右臂卡在门缝外,怎么也进不去。
画面诡异的好笑,又有些悲哀。
见此景,傅良夜自责地冷下脸色,原本这只胳膊也能一起穿过去的,只是被他手中的春秋给斩了。
机括咔嚓轻响,门从里面打开。
晏玄非将人带进屋内。
傅良夜收敛思绪,极快地将一张符封在了门上。
“总算甩掉这些东西了。”他喘了口气,被消耗了不少体力。
“杀不得碰不得,宇文要是用生魄为盾,我们怎么也抓不住他。”
晏玄非闻声并未犯难,不怎么在意生魄的事。他挑眉望向昏死在角落里的阿北,沉吟,“应该不止生魄。”
之前晏玄非先手落了星阵,早就蔓延整片二楼,此时不用点明火符也能将房内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可以说现在腹背受敌的情况都是因为这个星阵,他们大可以抽身离去,改日再来寻宇文,但是生魄会被困住晏玄非的阵里。到时候宇文撤了自己的阵,这些生魄全都会因晏玄非而亡。
如此一来,晏玄非不费吹灰之力就在白烟城灭了千人,届时定能震惊整个修仙界,想想还觉得有些阴损的刺激。
傅良夜前思后想,不得不佩服小先生,玲珑心思玩弄起来确实有一手,他们三清观什么时候收了这么个人物。
眯起长眸,傅良夜怒极反笑,“这一手是真得妙极了。”
晏玄非淡然,“你也知道。”
傅良夜点头,视线随意落到被宇文用法术冰封后的星阵上。两阵像是合二为一,冰色的巨大法阵中有金光缓缓流动,漂亮而华丽。
之前忙着应付宇文招出来的生魄,他没能静下心来细想经过。
此刻也算是得了片刻安闲,傅良夜冷静下来,习惯性的回想当时场景。
晏玄非的星格是北斗七星,为何会在只身探险的情况下落个不曾见过的阵,难道不是该落和他星格对应的北斗星阵更有利么。
再者,发现是生魄后,自己明明有提醒过他收阵,虽然小先生时间掐算的很巧妙,但那片刻功夫,绝对足够晏玄非收阵的。
但晏玄非失手了,没有收阵。
傅良夜百思不得其解,认识晏玄非千年之久,与他在山上过招从未有过失手。那时躲避生魄,晏玄非处处退让并不出手,还落了破绽弄得狼狈不堪,难道是!
傅良夜眸光一亮,从脚下法阵移到晏玄非身上,眼中涌起强烈的惊喜,他是故意落阵,故意不收阵的,故意蹑手蹑脚不敢动手。
“清哥儿!”傅良夜语气激动,低声道,“你是将计就计?”
晏玄非轻嗯,修眉一展淡声道,“现在才转过弯来?”
“妙啊!”傅良夜击掌,这个法阵来历应该不简单,阵中的淡金色与晏玄非身上的仙骨定是有着莫大联系。
这个阵不仅不会伤害生魄,或许还能在关键时候保全他们,傅良夜猜的。
他急于求证,问道:“如果和宇文交手,能保证不伤到外面的生魄吗?”
晏玄非点头,“可。”
傅良夜展颜笑道,“甚好,到时我御魂引魄归位,你替我拦着宇文小师弟。”
对于宇文小师弟这个称呼,晏玄非不像他一样能坦然接受的,下巴朝昏死的阿北扬了扬,回头似笑睨了傅良夜一眼。
“宇文是和阴间打交道的人,你也敢与他称兄道弟起来?”
傅良夜心头一跳,三清观有门规:修道敬鬼神,执剑斩阴祟,万物顺阴阳,黄泉莫相关。
自己怎么就忘了门规这一条,挠头装傻:“我说什么了吗?”
“这都记不得了,”晏玄非淡声问他,如同当年在山上抽查他背诵时一样,“抄上一百遍该是忘不了的。”
“抄什么,我抄晏玄非可以么?”傅良夜厚颜无耻的掀起唇角,“一千遍我都抄的。”
他抬脚朝阿北走去。
晏玄非闻声皱眉,声音依旧清冷,“这可是你说的。”
“什么?”傅良夜随口接道,余光瞥见阿北眉骨中间淤积一团黑雾,整张脸如同黑碳般,头发丝里都有黑气冒出。
“清哥儿你看,”他惊了下,“这是怎么一回事?”
晏玄非扫尽脸上的温和,冷下面容,抬手放到阿北眉心,面色一怔。
傅良夜见状追问,“怎么?”
晏玄非眉心死锁,抿唇片刻,“不好。”
傅良夜以为他是在说阿北,“妖气入了天灵盖,不好也是正常。”
“不是这个。”晏玄非食指按在阿北眉心,“你仔细看。”
傅良夜顺着他目光看去,晏玄非食指落在阿北眉心时,黑雾统统朝旁边散去,手指离开,黑雾又聚集成原样。
“我怎不知你这根手指还有活血化瘀的本事?”傅良夜打趣归打趣,自己走近俯身拿手去试了试。
晏玄非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弯腰的青年,视线正好落在傅良夜屁|股上,活血化瘀?
淡声回道:“会知道的。”
傅良夜专心研究阿北的异象,没意识到他话里的不对。不管怎么拿手指去按,黑雾纹丝不动的聚在少年眉心里,像是块硬邦邦的黑石头。
为什么会是不一样的结果,傅良夜纳闷回头,挑眸望见晏玄非正看着自己,那人漆黑的眼中漾着不合时宜的风情。
“做什么这样看我?”他挑着声音问道,再看时晏玄非又恢复了先前淡然神情。
“发现了?”
“他是鬼。”傅良夜已经不用再问。
自己和面前青年最大的不同就是一身仙骨的差别,很多事晏玄非看一眼碰一下就知道,但他要用道法求证。
“之前不是。”晏玄非拿手撑开了阿北的一只眼睛——
那是只白仁泛青的瞳孔,比寻常人要大上很多,布满密密麻麻的血丝,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网,这人疯疯癫癫无心,没想到是给吓死的。
被吓死的人,眼珠里藏有秘密。
血丝交错的瞳孔,最后留下的剪影里,傅良夜望见了一群熟悉的身影,吓得头皮发麻,刹那间连呼吸都停滞了般。
“阿沉。”手搭在傅良夜肩头。
是傅天行,还有山上的人。为什么会看见这些。
晏玄非声音低了些,“阿沉?”夹杂着担忧。
傅良夜咽了口唾沫,稳住嗓音,“我没事。”只是太过吃惊。
门外生魄的拍门声突然一小,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退散,傅良夜回头望去,正想问是不是宇文来了,躺在地上的阿北扭了下脖子。
骨节移位喀嚓脆响,阿北用诡异的姿势贴着墙面爬起来。
脏兮兮的脸盘上一双血眼,和他穿着的红裳极其相配。
傅良夜拔剑轻呵,“恶鬼。”
一人一鬼,拈诀对视,根本无需多言,直接打在一起。
阿北是被活生生吓死的,死前遭了难以忍受的惊恐,吓得五脏六腑破裂而亡。又加上穿着褐衣红裳,已经化作厉鬼。
生前疯癫,死后阿北却清醒明白了些,可惜刚做了鬼还不熟悉身体里的力量,就遇上不讲理的修士。
他与傅良夜过了数招,全凭直觉发力,招式不得要领,反应一慢,直接被道法高深的傅良夜一张符贴上眉心,牢牢钉在地面大阵中。
傅良夜念诀喊咒,薄唇极快的掀动。
随着咒语声,阿北眉心的黑雾渐渐退散感觉,脸上恢复了惨白,瞳孔因为死前受到惊吓放大是没法还原了。
厉鬼被符咒困住痛苦的挣扎,身体像是被烧焦了般疼痛,“放开我,疼,放开啊——”
等到阿北跪地求饶跨爹喊娘,傅良夜才停下念咒。
“我有话问你。”
阿北背后钉在阵中,像有火焰灼烧,他疼的瑟缩跪地,“公子请问。”
见他神情痛苦,声音紧张。傅良夜反倒是化开一脸正色,笑道,“刚不是喊我爹来着么?”
阿北被修士这话问住了。生前当小厮,偶尔惹了醉酒的客人免得一顿毒打,习惯性的哭爹喊娘的求饶,随口一句怎还被这人当真了?
“怎么不喊,”傅良夜问,“还是说你骗我的?”
阿北心惊胆战地喊了声:“爹,请讲。”
饶是晏玄非性子冷清,见此也扬起唇角,扫了眼面露得意的傅良夜,他朝阿北开口问道:“你和算卦的小先生是什么关系?”
阿北闻声就朝晏玄非看去,生前是做店小二,死后也习惯性看人分等级,这公子虽然一只胳膊全是血但气度清贵,锦衣华服,料子珍奇,应该是个有钱有地位的名士。
傅良夜见他不说话,拿起腔□□训道,“你父亲问话在呢,怎么不作答?”
阿北腹诽这修士真奇怪,面上只好朝晏玄非喊了声:“父亲。”
傅良夜乐的直笑,比听见阿北喊自己爹还要开心快活,忍不住同晏玄非邀功道,“你看,我给你找了个鬼儿子,不亏吧。”
“放肆。”晏玄非冷声,又将方才的问题问了遍。
阿北大瞳孔逃避似的散躲,身体抖成筛子。
瞧这样就是知情的,傅良夜安慰他道,“儿子莫怕,爹和父亲都在,受的委屈尽管说。”
阿北抖着牙蹦跶出一句,“芸娘庄里有鬼。”
“这还用得着你说,”傅良夜笑说,“你不就是么?”
阿北摇头,抖得更厉害,“芸娘……他不是人,是鬼。”
“芸娘?”傅良夜虽然来过两次,但从未见过这个人。
“爹和父亲有所不知,芸娘他,不是人!”阿北嗫嚅着唇,本就如蚊丝的声音又底了很多,缓缓讲道。
小先生每晚离开酒庄,芸娘都会亲自相送,但逢下雨小先生会多作停留,等人来接自己。
出事的那天就是在下雨。
算完卦后,小先生在等人来,只是这次晚了许久,和芸娘对弈了几局。夜里庄上打烊了,雨没停的意思。
黑压压的雷雨刮开了门,庄上来了个身穿玄色袍子的男人,戴着兜帽还要撑伞,进屋也没收伞,一路撑上了二楼。
这是阿北第一次发现小先生和芸娘的诡异之处,后来想逃开这个鬼地方,却没人给他机会。
“那时着急给小先生取酒,等我送上去时上面已经打作一团。”阿北继续道。
“芸娘是鬼,我亲眼看见他把自己脑袋拧下来,朝撑伞男人砸了过去。”
见傅良夜和晏玄非一脸平淡,以为二人不信。阿北模仿起这个动作,拿手去拧自己的脑袋。
“咔嚓咔嚓”的清脆声。
晏玄非皱眉。
傅良夜连忙按住阿北的手,将扭转两圈的脑袋扇了回去,“莫要胡闹,你父亲见不得血。”
阿北脑袋转的有些晕乎,“记住了,记住了。”
扶正小鬼的头,傅良夜追问:“那后来呢?”
“芸娘凭空召来了黑白双煞,将撑伞的男人打的直吐血,呕了一地。
傅良夜好奇,妇道人家斗法切磋还带帮手的么,“芸娘为什么要打他么?”
“芸娘说的很奇怪,”阿北只记得一点,“说他良心被狗吃了。”
傅良夜随口接道,“狗呢?”
阿北恶寒。
晏玄非瞥了眼傅良夜,冷声吩咐:“继续说。”
“是,父亲。”
阿北道:“芸娘将脑袋捡起来摆在头上,小公子将男人带走了。”不知怎么,他对芸娘的脑袋一直耿耿于怀。
“小公子下楼时看见我了,他跟芸娘说:就是他了。”
这一声‘就是他了’倒是将宇文的少年贵气声音模仿出来,太过相似反吓到了自己。
回想起自己趴在木楼梯上,与面具里一双假眼四目相对的场景,阿北抱头跪在地上哭的发抖,明明自己是鬼,没了活人心惊胆战的知觉,可还是胆颤到眼中滚出两行血泪。
傅良夜摸着下巴,看来阿北是被宇文选中的恶鬼,要是让宇文看见阿北跪地痛哭的模样,还不得被这没骨气的小鬼气昏过去。
“哭什么,我和你父亲会给你做主的。”
说完移开打趣的目光,他朝晏玄非望去,低声交谈:“恶鬼食魄吞魄,无惧无畏。”
尤其是食生魄后内力大增,门外聚集着成百上千的生魄,就是在阿北醒来时一哄而散的。
晏玄非点头,“来接宇文的人是谁?”
傅良夜咦了声,之前注意力放在小先生和芸身上,听清哥儿这么问,瞬间想起阿北说的几句话,当即脸色煞白。
他将少年拽了起来,“你仔细说,来接小先生的人是什么样的!”
阿北不明所以,见傅良夜面容凶狠,胆怯说道:“只有下雨才来的,撑伞,高个,大斗篷。”
“够了!”傅良夜血脉膨胀,他知道小先生是谁了,不仅知道小先生是谁,还知道了接小先生的人是谁。
“我问你,”他语气急切,“来接他的男人左眼下是不是有一颗痣?”
阿北不知是被吓的还是抖得,一个劲儿的点头,“是,是是,好看的。”
晏玄非听见左眼下有痣的时候吸了口气。
“清哥儿。”傅良夜身上犹如起了层鸡皮疙瘩般,他觉得自己不用再说下去了,晏玄非肯定懂自己意思。
晏玄非道:“逢幸。”
傅良夜道:“还有,眠归。”
晏玄非不是没有怀疑过眠归,山上擅长占卜释梦的修士不少,但专精于此修道的就只有上善尊者和他带出来的弟们。
眠归是上善的大弟子,入门时身份清白,按理说和宇文一族不会有牵连的。最重要的是,芸娘庄里的宇文是活人,而眠归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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