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五百年前突如其来的灭观之灾和五百年后妖邪乱世, 两者看起来没有丝毫关联, 却被玉铜钱串到一起, 看不出头绪。
晏玄非带着傅良夜、步疏二人回房,留下长候在门外守着,若是花家兄弟来找,别让人打搅了。
傅良夜一直握着铜钱, 语调少了惯有的轻快。他扯平了嗓子讲完最不愿触碰的记忆,不同于之前的一笔带过,这次连细枝末节都没放过,一阵说完,连着里衣都汗涔涔的。
屋内寂静,只余下呼吸声。
步疏沉着脸, 背后也起了冷汗。晏玄非目露忧色看着对面的青年。
傅良夜喝了口茶润喉, 放下杯子时有些佩服自己起来,这个时候居然还能牵动唇角,他朝晏玄非轻松一笑,“就是这样了, 关于玉铜钱我所知道的。”
再一次回忆那些事,他内心终于承认了自己是世人口中离经叛道的大魔头,也接受了那些无法洗净的罪孽, 但不代表他就会顺着寒兽的意愿堕落下去,活在痛苦仇恨的世界里灭亡, 或许他该庆幸这五百年的沉睡, 恰好逃避了当时崩溃绝望的内心, 没有在造完孽后毁了自己。
傅良夜不禁到,当时寒兽肯定也以为他修为殆尽而亡,谁知造化弄人,罪孽深重的自己活了下来。
“逢幸和寒兽怎么会搅到一起?”步疏先打破凝重的沉静。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太久没说话嗓子有些干,步疏听起来声音略低更显温和,当年的浩劫有多少人在背地里推波助澜?他都快记不清这个总爱跟在泠月身后的少年了。
傅良夜抽回思绪,“是我的疏忽。”
抿唇沉默了片刻,这才低着声音继续道,“当年父亲闭关,我奉命镇守藏书阁的神机镜,没能发现他与寒兽勾结。”
晏玄非和步疏没听明白,不待他们出声询问,傅良夜草草的喝完杯中清茶后娓娓道来。
傅天行闭关百年,傅沉作为下任观主自然被委以重任,其中代替掌管藏书阁十八楼的神机镜就是其一。
相传神机镜乃开山老祖长泽之物,能窥心上之境。傅良夜倒是没发现心上之境是什么,不过神机镜通万象是真的,能见隐秘起监察的作用,庇佑观内天道祥和。
傅良夜每日都会去藏书阁,偶尔在望风桥看日落看得晚了但还是会去神机镜前待上两个时辰,而且日子平淡,通过神机镜看见崖伏魔山里的众妖过得如何,倒还不错。
后来,泠月和殷风揽互通心意的事惹来逢幸不快。逢幸没少与殷风揽动手,前前后后都不下百次,只要殷风揽到三清观造访,逢幸与他轻则口舌之争,重则拔剑逞能,最后都是先动手的逢幸被赶去思过崖面壁。为此傅良夜还笑话过他好些次。
傅良夜也会看思崖情况,但傅天行交待过,让他主要留意过崖伏魔山的情况。有时在神机镜里思崖景象匆匆一瞥,多次看见逢幸拿着铜钱把玩的画面,他竟从头至尾都没觉得诡异。
直到后山的一幕,寒兽早就藏于玉铜钱里隐匿行踪。傅良夜不知道逢幸是什么时候撞见的寒兽,是被寒兽蛊惑或是胁迫也无从得知,反正他们就搅和在一起了。
听完其中渊源,步疏眉心越皱越紧,不过是枚普普通通的祥云纹路的铜钱,还有藏妖的滔天本领。
步疏边梳理思绪边道,“逢幸的铜钱是寒兽给的,寒兽藏匿在铜钱里逃出去,铜钱到底是什么?”
傅良夜道,“媒介。”
晏玄非垂眼吹开了茶水,“那殷风揽手中的铜钱作何解释?”
傅良夜想了片刻,“不知。”
想了想,傅良夜疑惑,“弹琴的手里的铜钱和逢幸的会是同一枚吗?”
三人面面相觑,晏玄非摇头,步疏也摇头,傅良夜无解。
晏玄非摇头是因为记不清在哪见过这枚铜钱,但肯定是很久之前,与寒兽无关的情况下,他见过。
“铜钱呢?”步疏朝傅良夜望去,神情急迫,“给我看看。”
闻声,傅良夜正要将铜钱递过去,才发现不知不觉里力道太大将铜钱嵌入肉里,手心润湿了一片。
白净古朴的铜钱上血迹斑斑,看不出原先纹路也没发现诡异的地方,他便将铜钱丢到茶盏里洗净了递给步疏。
两指捏住边角,步疏睁眼瞧的清楚明白,真的和爹爹房里的那枚一模一样。
之前听闻殷风揽手持玉铜钱作恶,他当是巧合。如今牵扯到灭观的事,步疏不得不将铜钱打量了好几遍,一无所获的放下铜钱。
垂下来的头发正好遮住右眼里的震惊,步疏慌忙的敛去慌乱的情绪,说是有事便起身回了隔壁房里,急忙提笔写了封信寄回岐川。
门合上,室内就留下两人一茶。
晏玄非将傅良夜拉到屏风后面,素来喜净他房里总有长候备的清水,单手将傅良夜淌血的手掌按了进去,摩挲在被铜钱割破的伤口。
傅良夜反手扣住晏玄非的,忽略了还在淌血的口子,他侧目朝身旁人望去,“你怎么看?”
晏玄非左手贴上对方右手,徐徐度了层修为替他愈合了伤口,“他们不是已经找上门来了么?”
傅良夜眼神晦暗,慢慢亮起了些许笑意,“清哥儿也是这么想的?”
“嗯。”晏玄非并不认为无缘无故的算卦会令傅良夜睡上七天,还想起了前尘往事,从此情此景来看,这应该是占卜里通生篇有提到的构梦。
相传幻梦师善构梦解惑,占卜告灵。他们的灵魂能通黄泉判官,通过与判官打交道将求卦者想知晓的事以梦境告知。
然,与阴间打交道会损阳寿不利修行,数万年前忘尘圣人在的时候,世间出现过多次‘构梦乱世’的厄象,幻梦师引来阴间恶鬼来作恶人间,怨声载道。
忘尘圣人带三清观弟子扬正道,立志除魔,一时间不分青红皂白的屠杀幻梦师,不少家族受到牵连,死的死逃的逃,更多流散到俗世放弃修道,更有甚者还出过一个幻梦师在人界称帝的传奇,渐渐地这门法术也就在修仙界里销声匿迹。
晏玄非将自己所知道的皆讲述给了傅良夜,末了问他,“会是报仇吗?”
傅良夜长于三清观,藏书阁的书早就翻了个遍,这些事情多少也知道些,如今三清观没了,被忘尘圣人赶尽杀绝的一脉找自己确实可以报旧仇泄恨。
他随口道,“那我送上门去好了,清哥儿可别拦着。”
晏玄非轻笑了声,挑眉斜睨身旁的青年,拿干净帕子给人擦干手掌,“不过我更倾向于小先生和寒兽,或者说玉铜钱有关系。”
傅良夜心里也有这样的想法,暂时没有证据来证明。
“我想去趟芸娘庄。”他道,“一起?”
“好。”晏玄非应道,他微紧了紧眼睛,想说这小先生的来历肯定不简单。
没打算叫上步疏和长候,傅良夜推开扇窗,瞧见外面热闹喧嚣的街市,他轻身一跃就跳出房,单手抓着檐角望向里面。
晏玄非皱眉睨了一眼外面的青年,淡声道,“你这动作倒是越发的熟练。”
“旁人的窗我才懒得翻。”傅良夜声音清朗,意味深长的笑说,“清哥儿又不是没做过失礼的事,还差着一件了?”
他嘴上是打趣,不过想晏玄非不愿就算,正准备跳进屋时,晏玄非雪袍擦肩而过。
颀长身姿掠过了窗口,足尖一点旋身落在前面酒楼的屋顶上,雪袍修者已然抖袖,背着方华剑伫立前方。
傅良夜连忙跟上。
外头阳光刺眼,是个不错的天气,可惜城里白茫茫的飞絮飘得到处都是。
二人到芸娘庄时刚过巳时,门口站着褐衣蓝裳的仆人,见着容貌胜仙的两人连忙迎上去,“哟,客官里面请,里面请!”
人在外面都能嗅到醉人的酒香,更何况近了。傅良夜一脚跨过门槛,瞬时一股寒意从发顶倾下来,他闪身往上看,却什么都没。
晏玄非不动声色地走到他身边,俯仰之间将上下扫了个遍。
傅良夜一扫惊讶神色,望见一楼坐着三四桌喝酒的人,随意赞叹:“生意不错啊。”
“那是,掌柜酿酒的手艺是出了名的好。”仆人笑答,瞅着傅良夜这脸直叹,同样是人怎么就生成了这妖孽模子,就是随便笑笑都勾人的很。
“那算卦的小先生呢?”傅良夜问道,“还是晚上来么?”
见着模样好看的心情也会舒畅不少,仆人点头,语气热络:“每晚都来的,两位公子也是来求卦的?”
傅良夜笑而不语,正要同晏玄非上楼时却见楼上下来个人。
巧的傅良夜觉得眼熟。那人可不就是上次过来芸娘庄时,接待他们的小厮么?
小厮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褐衣红裳,气色没上次见面时红润,脸颊凹陷显得阴森,面色蜡白。
他姿势怪异,一走一停地下了楼,僵硬地朝傅良夜二人施礼,语气没有一丝起伏:“两位公子可算来了,小先生在楼上可等了一阵子。”
“阿北!你怎么又说起胡话来?”仆人拉住小厮,歉意的朝傅良夜解释,“阿北前几天他伤了脑子,逢人就喜欢说胡话,公子莫要介意。”
阿北僵着脸,任由仆人拉扯都没有动,被说的烦了,胳膊一甩就将仆人推倒在地。
“阿北?好啊,你人傻可胆子不小啊,还不滚下去,”仆人踉跄的爬起身来,“你你你!这副鬼样子要吓死人了!”
“吓死人。”阿北咧开口白牙咯吱笑,围着傅良夜转起圈来,一边走一边笑唱。
“三月三满空山,日出日落难照影,七月半闹中元,鬼门开来人偿愿…八月下来算卦,长命百岁梦里话…冬月寒逢廿二,长泽山上有女嫁。”
傅良夜脸上的笑意崩坏,他大力抓住阿北的肩膀,将疯疯癫癫的人拽到跟前,“谁跟你说的!”
阿北笑着摆手,口齿不清的唱起来,“…满空山,满空山,日出日落难照影,难照影啊闹中元,鬼门开来有女嫁……”
“谁告诉你的!”傅良夜急声追问,喉咙哽咽。
阿北浑然不知,只晓得咿咿呀呀的哼唱,朝着傅良夜咧嘴笑:“有女嫁,三月三…”
“你住口!”傅良夜低吼,“不许再唱了,住口!”
“公子莫要生气,两位是初来白烟城吧?”场面尴尬怕搅和了生意,奴仆只好硬着头皮走过来解释。
“阿北伤了脑袋人就疯疯癫癫的,他唱的是城里人尽皆知的起卦歌谣,没什么实意的,外头黄口小儿能唱上一天的。”
“起卦?”晏玄非极快地追问,这么说来和小先生脱不了干系。
奴仆点头,“小先生传来的。”
阿北身体瘦小,转了几圈就从傅良夜手里窜出来,嘻嘻哈哈的唱着歌谣爬上楼去。
傅良夜情急,作势要追,晏玄非按住他肩膀。
四目相对,傅良夜扬唇时才惊觉之前一直抿着嘴角,那时被最后一句‘长泽山上有女嫁’给吓沉默了。
他知道晏玄非为何不让自己去追,无非是顾虑楼上的情况,从进屋就觉察到二楼有妖气,再烈的酒香也掩不住的,请君入瓮的把戏。
若是不上去,就解不开。傅良夜目光坚定。
晏玄非松了手,绕到傅良夜身前,朝楼上走去,“跟上。”
“清哥儿。”
晏玄非道。“怎么?”
“就想喊你。”傅良夜瞧着他背影说道。
晏玄非回头瞥了眼他,欲言又止。
“我知道。”傅良夜突然吼阿北也不是没原因的,是一时间想到了些没法解释的事。
他继续替晏玄非说道,“你是不是想说小先生或许是熟人。”
长泽山上有女嫁,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
二楼与一楼光景全然不同,阳光似被切断了怎么也落不进室内,楼道昏暗阴森。
“……冬月寒逢廿二,长泽山上有女嫁,有女嫁,”阿北还在神经兮兮的唱着,回头见傅良夜二人,他面上皮相不由自主的扭曲,“嘻嘻,有女嫁,这不就有人来了。”
“还跟我故弄玄虚?”傅良夜扫了周遭,冷声质问:“小先生呢?”
阿北举起双手摇摆,少年红裳更加鲜艳诡异,“人来了,人来了。”他高声的嚷嚷逐渐变作惊恐的尖叫,撒腿在走廊逃窜,一溜烟就躲进一处雅间。
空荡的四处想起了脚步声,不是阿北的。
晏玄非燃起明火符,朝旁边青年极快看了眼:小心。
傅良夜了然回应,拔剑在手。
背后有人,而且不止一个,接踵而至的脚步声,整齐一致的呼吸换气……到底来了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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