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十五醒来的时候正是沉睡第七夜的子时, 耳畔一声又一声的‘阿沉’, 彻底叫醒了深陷梦魇的他。
他清晰的记起梦中的三清观从修道仙境到地狱修罗场的骤变——是傅良夜屠了三清观。
被逢幸推入后山的画面盘桓于混乱的脑海, 他化去了内力,根本无从抵挡,寒兽就钻入了身体里,占据了他的身体。
傅沉御过生魂也训过死魂, 知道操作鬼的感觉,却是第一次被人操作自己的身体,诡谲的咒语和灵力的强行灌入,自己根本就无法抵抗。
在去大殿的路上,他甚至连一个表情都做不出,更何况求救呼喊。一路走过几处院子, 遇到弟子问好, 寒兽都一一答应了。
傅沉甚是惊奇,为什么寒兽连云相、上善他们说话的小习惯都能分得清楚,与众人周旋没有露出半点马脚。
越是如此,傅沉越是担心, 他听见寒兽在脑海里问自己:傅天行教你御魂,现在被人御的滋味如何?
傅沉没法回应,任凭寒兽与众多仙家长者熟稔的寒暄, 终于走到了傅天行面前。
傅沉一脸喜庆地道:“爹!我有话问你。”
傅天行见他便想起晏清之前找自己说过的话,长眉刹时皱起眉, “明日再说。”
“不可, 很急的。”
傅天行扫了眼他, 脸色一沉,晏清犯了傻难道自己儿子也要犯傻不成!再说了,晏明修能同意晏清这般胡闹的么。
正要呵斥傅沉胡闹时,余光扫见晏清正朝这边走来,傅天行拂袖转身,“跟上。”
傅沉笑着跟了上去。
傅天行是不想回应晏清荒诞的请求,担心晏清跟上来,他便带傅沉到了一间空屋,“把门锁上。”
傅沉道了声好,锁门时下了一个灵咒。满心忧虑的傅天行并未发现儿子这个诡异的举措,回身时见傅沉走近。
“你找我是要说什么?”傅天行先发制人,倒要看看自己养大的儿子是不是真想跟着烛山那小子跑!
傅沉笑着拉扯开嘴角,猛然竖起袖中的手来,掐着傅天行再熟悉不过的诀了——
傅天行一句话都来不及说,被傅沉御了生魂。
御魂之术的精髓在于先手,纵然傅天行修为高深也没料到有朝一日会被自己儿子御魂。
寒兽得手后是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在傅沉脑海中叫嚣:知道我等这一天等多久了吗?
傅沉尚清醒的意识反驳:你要做什么!
寒兽冷笑:等着看吧,你爹要守着的道观,早就该没了!
傅沉怎会不记得寒兽是被傅天行关在禁地冰牢的,他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逢幸究竟做了什么!
寒兽并未回应他,直接控着傅天行和傅沉朝外走去,俊脸相似的父子目露喜意,与寻常时无异。
晏清见此景稍松了口气,他不该心急被傅天行点破心思,方要上前,就见傅沉拔了傅天行的剑,然后一截白刃从傅天行胸口贯出!
傅沉仰天长啸,怒声呵道:“傅天行,你罪有应得!”
场面大乱,众人纷纷张望围拢,这是怎么回事?傅沉怎么弑父了,难道传闻是真,傅沉也喜欢泠月,但傅天行将泠月许给了殷风揽?还是说傅沉修道修疯了…
傅沉看着自己动手,脸上挂着嚣张笑容,眼神阴冷与恐惧交互闪烁,涌出大片水光,他想大声嘶喊,却发不出丝毫声音,亲眼看着自己手持傅天行的剑,疯狂地砍在傅天行身上……
爹,不,住手,求你停下,不!寒兽你住手!
傅沉迫切的摆脱寒兽的控制,却被寒兽直接触动仙骨,直接侵入了傅沉的意识,全然占为己有!
只在眨眼间,傅沉完全融入寒兽灵体内,失去了意识。
而傅天行以为自己被傅沉所控,是他亲手教的御魂,还有三清观的道法,不可控制的父子二人,双双御魂,场上所有众多为之所御,自相残杀……
世人皆好奇三清观的御魂之术,为何能御万物,直到被御麻木的厮杀斗法,才领略到这术法的阴损可怖,刹那间,殿外陷入混乱。
傅天行是被傅沉砍翻的,云相和上善一伙尊者也是被他强行御魂杀的,眠归和逢幸这些弟子也是他杀的,坐在大红仙辇里的泠月和殷风揽,同样是被他杀的……
不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他仿佛有了一身刀剑不入的仙骨,傲然踩着弟子的尸骨,无所畏惧!
寒兽抖剑将血迹甩干净,因为嵌入傅沉灵魂,没法自己御自己的魂魄,所以之前用傅沉身体御魂的人渐渐苏醒过来。
寒兽冷笑的看着将自己团团围住的修士,不假思索地下了一个三清观的大阵,然后黑气煞涌!
“傅沉……入魔了,魔障!”
“走火入魔,不好!”
“杀了他,快杀了他!”
“魔?”傅沉笑了笑,眼都不眨直接近身飞舞,刀剑如影,进退无形,膨胀的灵力刹时将这些修士碾如烟尘。
寒兽得意,这些修士和自己比起来,差的太远。他真想告诉这些人:看清楚了吗,这就是仙与人的差距,就算花万年又如何,你们一辈子也不可能和我一样!
他回头又是一招,将血肉横尸运起,操作死魂重演方才的杀戮,眼中尽是兴奋。
晏清从地上爬起来,提剑指着傅沉,不,那不是傅沉了。
寒兽扭头,似觉得画面久违的熟悉。许多年前,三清观上死了一个仙人,他想给仙人收敛尸骨,带仙人回遥远的故乡去,但仙骨被人剥了去,只剩下血肉模糊的身体。
晏清身影一掠,脚踏七星,铺天盖地的罡风正气席卷而来,地面一震,幽蓝色的星阵瞬间铺满场地,将黑雾般的煞气封在了脚下。
说时迟那时快,晏清拈诀,四周腾起数不尽的符咒,飘在空中,剑刃清亮。
他厉声呵斥道:“从傅沉身上下去。”
没有意识的傅沉只笑着摇头,这是个烛山小辈啊,本想留他一命的。
傅沉丢下手中傅天行的剑,左手拔出背后的春秋,刃上淡金色的光乍开,盯着剑刃时,眸光越发恨意森然。
晏清知傅沉异常,先前被御魂时就觉察到。当初在小遥峰,傅沉刚学御魂时拿自己练过手,方才被御魂时的感觉太过于行云流水,绝对不是同一人。
傅沉与晏清斗法,并未手下留情。
晏清处在炼骨阶段,对仙骨的力量知晓并不完全,全凭悟性加以两家道法应对拆招。寒兽只有半具仙骨,但有春秋在手,便又是一番局面,逐渐占了上风。
突如其来的交锋,春秋在晏清腰上割开深口,晏清也一剑祭出,在傅沉左臂划出口子,露出里面森然白骨。
他动作极快,在傅沉又劈来一剑时躲开,剑气震在傅沉右手上,小拇指掉了块肉,里面骨头是金色的。
晏清瞳孔紧缩,苍白的脸上满是愕然!
他垂眼去看自己腰腹上的伤口,一模一样的金色。附在傅沉身上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有仙骨?
寒兽疼的眯眼,“废物!”这点疼身体都受不住了,傅沉当真是个废物,和他爹一样!
他继续用傅沉的身体继续为所欲为,与晏清不要命似的斗法,刹时风雷大作,暴雪肆掠……寒兽熟知修的仙骨之人的死穴,将晏清封在了地上。
寒兽自己也被晏清剑气伤的不轻,以至于傅沉的意识渐渐醒来,他没法再强势的让其沉睡。
瞟了眼四处赶来的修士们,还有身后爬起来的修士,他笑道:正好!
傅沉意识稍稍明了,就见晏清躺在地上猩红的阵法里,他万分惊恐,是谁伤了晏清!为什么他意识清醒后三清观成了这样?
寒兽道:很意外吗?这才是三清观该有的下场。
傅沉想开口,可嘴角拉扯成诡异的笑容,只能意识交流:你对他们做了什么?你杀了人,我爹呢!!!
寒兽不让傅沉回头,操作着身体往前,迎面正是一群持剑作法的修士。
傅沉:不要杀他们,不行的!
寒兽笑:放心,我不会动手。
已经有人惊恐地喊了大魔头,然后群起攻之。傅沉挨了一击,又被闪灵咒劈了魂,向来怕疼的他拈诀闪躲,被无孔不入的法术打得痛意袭人。
傅沉嘶喊:不是这样,不是我!你们住手!
他不动手,最后被被数不清的阵法锁在半空中,听着他们叫嚣:“……走火入魔竟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来!”
被阵法压制的痛苦难耐,傅沉摇头挣扎,震开这法术退后三步:他没走火入魔,只是被御魂,他没杀人!是寒兽御了修士的魂,让他们自相残杀的……
他只记得这些,但自己没法开口,被寒兽所控!再次被灵咒击落摔在地上,傅沉脑海混乱,为什么会成这样……自己明明没动手,他们为什么还要杀自己?
“废物!”寒兽低吼,再次控住傅沉浅薄的意识,直接起身攻去!
傅沉清楚的看见自己的剑在杀人,使的是傅天行教的剑法,下阵化气,凝光为刃,一气呵成的取了众人性命。
渐渐地地上又有修士爬起来,是先前被傅天行和傅沉御魂后没死绝的。傅沉什么都没做,那群人却犹如见了师父仇人般朝他招来法术,直取性命……
伤口虽然在傅沉身上,但寒兽过度消耗内力也有些疲倦,走回晏清所在的地方,发现步择世居然爬了起来。
只好再次杀了步择世,反正他也该死。寒兽却听有人呼喊’傅.沉’二字,果然,傅沉的意识又动了,他念咒控制住这具想要逃窜的灵魂,在傅沉有意识的情况下直接开了杀戒!
“逆子!”
……
御魂屠完最后一批自相残杀的修士后,三清观终于如他所愿,血洗了恩怨。
寒兽大笑,心情大好的他顺从傅沉的心思,回头看了眼跪倒在血中的青年,继续朝前走了。
傅沉意识重重的昏死过去,寒兽口中鲜血吐出,他自己也早就是强弓劲弩,靠着恨意与仙骨支撑着……阿姐,大仇终于报了,等我再找到你的仙骨,我们再也不会分开……
寒兽跪在了地上,从傅沉身体里出来,一脚将外甥踹入了河道,连同那把他碰都不想碰的春秋。
噩梦在他背离晏清走远时昏睡,却又在同一个噩梦里睁眼。
十五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候,此刻似还躺在令人窒息的血泊中,后背盗汗像是血淋淋的河,吓得自己猛然跳了起来!
他大口喘着粗气,紧捏着领口衣襟发泄梦中余症,他杀了人,还有人要杀他,数不清的人在咒骂哭喊……
失去焦点的双目惶恐的转动,他突然发现床边坐着一个人——这张脸,可不就是梦中傅良夜的师兄!
“你醒了?”
晏玄非终于松了口气,这七天守在床边记不清喊了多少次他的名字,声音自然沙哑了些,“十五?”
“不要喊我!”十五被吓到了般,控制不住因为害怕而走了音的腔调,“别喊我!”
晏玄非不解。
倏地,十五一反常态,直接将晏玄非从床边抓起来,双手死死地揪着他的襟口,怒吼道:“晏玄非!”
被衣襟勒住喉咙的不适令晏玄非眯起双眼,他不喜欢仰头看着站在床上的青年,会让他想起少年时被傅沉压一头的事。
晏玄非问道:“怎么了,可有不适。”
“住口!”十五嘶吼,不可自拔的陷在那个可怕的噩梦里,害怕胆颤到了极致,久久地望着和晏清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字,他不敢眨眼。
室内陷入可怕的呼吸声,急促紧张,和野兽般的呜咽。
从眼角到眼尾积压着大片水光,豆大的泪水抖着溢出眼眶,从正中间滚落。十五却像是浑然不知,视线锁死在眼前气质清贵的青年脸上。
“我到底是谁?”他哑着嗓子,仍旧控制不住情绪地吼问:“晏清你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听见那两字时晏玄非头发一颤,万分震惊。不可置信地看向对面默然流泪的青年,都想起来了么?
泪水一阵接着一阵的从十五脸上滚下来,落在晏玄非脸上,烫的他心口血肉模糊,恍然记起当年被春秋剑劈开臂膀时,撕心裂肺的痛。
“晏玄非!”十五只知道大声喊他名字,身体如紧绷拉满弓的弦,处在崩溃的边缘。
他没觉察到自己在哭,无限放大的恐惧得不到纾解,他从来都想知道的事情终于在这一刻解开,他是谁,他要找的清歌是谁,师弟师妹都去了哪里,观中又为何被灭……所有的一切,他都知道!
是他自己的疏忽,才亲手造就了这一切,却还可笑的追寻真相,从来都是他的错。
想到这一点,还有山上五千多条人命,十五绝望地闭上眼,双膝跪在床上。
滔天的罪恶压得他喘不过气,几乎要倒下,他才想起用力抱紧晏玄非的腰,紧贴在这具身体发泄痛苦,为什么自己却还活着,为什么没有死在山上?
晏玄非感受着他颤抖的肩膀,知他记起这些事,便将手温柔地落在他头顶,“阿沉。”
十五惊恐地摇头,以前好奇晏玄非梦魇里的阿沉,可现在他一点都不想当晏玄非口中的阿沉,阿沉弑父灭观杀了步师叔他们,还杀了其他修仙世家的来者……
他张口无声呐喊,擒住他思绪的恐惧充斥脑海,哑声埋在晏玄非腰间嚎啕大哭了一场,沉积了五百多年的痛苦在这一刻决堤。
“都过去了。”晏玄非声音沙哑,“并非你的错。”
十五放声沉溺在崩坏的记忆中痛哭。
在焦城为什么会觉得晏玄非熟悉,萍水相逢的晏玄非为什么愿意带着带自己一路。
步疏莫名的杀意,为何讲完故事后对自己动怒,他口中叫嚣着的废物分明是说被封根基的自己。
而自己醒来后,没有由来的对傅良夜和烛山那位的事情上心,并不仅仅是因为喜欢看那些书,想从书中知道三清观的事……
因为他不是焦十五,也不是在河谷躲躲灭门之灾的小修士,他是傅沉,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傅良夜。
世上事从来都不是空穴来风,枉后世杜撰编排几转说书的,居然还有给他傅良夜洗白的,当真是惭愧。
十五痛笑,哭的更大声,嗓子腥甜冲上。
晏玄非用力抱着几近疯狂的人,亲吻着他的鬓角:“阿沉莫哭,当年非你一人之过。”
是他一人之过,如果不是他疏忽,早该发现逢幸好几次从思过崖下来后人就不对,也许那时寒兽就附在了逢幸身上,是他没放心上。
记不清哭了多久,最后晏玄非点了他的穴,人才逐渐平静下来。
看着在床上不时颤抖的青年,晏玄非深深地闭上双眼,躺在他身侧,将颤抖紧绷的人圈揽在怀:“睡吧。”
等傅良夜再醒来,已至寅时,窗外无星。
自己趴在晏玄非胸口处,他睁了睁肿胀涩痛的双眼,室内一直燃着明火符,晕黄的光线看似温暖极了,许是离得远,没什么温度。
他知道晏玄非休息时必须将屋内的烛火光亮全灭了,不然睡不踏实。
无声苦笑,傅良夜辨认出所在的地方正是白烟城的客栈,具体点说是晏玄非的房里。
将思绪从沉重的往事中抽离出,失去记忆的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一切,全都源于那日算卦。
他和晏玄非焦城重逢,在回烛山途中经过白烟城,因自己和步疏出去喝花酒,哪知步疏见色起意带回了一个小倌儿,牵扯出走魄的怪事。
他和晏玄非是不信旁门歪道的人,自然是去芸娘庄找小先生算命,那神秘的小先生一次给他算了七卦。
傅良夜仔细回想,当日小先生问他要算什么,他问的自己是谁。七卦的话,难道他已经昏睡了七天七夜了?
这个问题在晏玄非醒后得到了证实。
他确实睡了整整七天七夜。
晏玄非见傅良夜哭过后情绪稍稳,同他洗漱后出去,门刚推开就见外面立着的长发披肩的红衣公子。
按理说只是七日不见,傅良夜却觉得几百年般遥远,屠观的时候他被寒兽侵占意识没来得及看清,如今豆芽菜已是出落的俊雅青年,眉宇间也不见当时在山上的怯弱。
挺好的。傅良夜心想。
步疏脸色阴沉,视线锁死在刚醒来的人身上。
“好久不见,步疏。”傅沉先开口。
“呵。”步疏轻嗤,脸上神情越发难看,猛抓起傅沉的手腕。
只刚碰到傅沉的手,步疏手腕就被晏玄非扣住。
晏玄非冷眼望向眼底青黑也没睡好的步疏,步疏似笑非笑的回看他。
“经脉通畅,内力平和,这身体是好极了。”说完,步疏很是不屑的甩开傅沉的手,依然冷着脸。
傅良夜反倒是不解了,记起七天前的夜里,自己因为说了御魂中关于生魂的话而惹怒步疏,二人大打出手。
如今知他醒来,步疏反倒没有了当时戾气,甚至还能心平气和的坐在楼下桌边煮茶,实在是诡异的很。
步疏是想报仇的,就算是和晏玄非有约暂且留傅良夜一命,但从未放下过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为何见他醒来,自己非但没有杀心,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他记得这个转变是因为五天前的夜里,十五陷入沉睡的第二夜。
步疏照例来给他探脉,朝床边守了一天的晏玄非嘲笑说:“就这么个小把戏就让他入了怔,醒来怕不是又要发疯屠城?废物。”
晏玄非不悦,“出去。”
“难道不是?”步疏遗传了他爹凤姜那双瞧不起人的凤眼,眨眼间眸中杀意毕现,抽出玉笛敲向十五的胸口。
“怕他再造杀孽,不如师兄和我一起清理门户?”
“你我早不是三清观弟子,说到清理门户也轮不到你?”晏玄非淡声回他。
步疏唇角一抿,玉笛画着阵法朝十五面门袭去,却被折扇四两拨千斤化解开,隔空见招拆招,不到五招,玉笛被弹到地面。
晏玄非收了折扇,视线移向一旁讥笑的步疏脸上,淡声问:“你就这么恨他?”
“杀父之仇。”步疏本就知道自己不是晏玄非的对手,反问道:“换做大师兄又该如何?”
晏玄非看了他半晌,“可你也是欠阿沉一条命的。”
“这是要和我翻旧账?”步疏音色一贯温和,丝毫不掩其中的嘲笑,“非要算起来,那我欠他傅良夜的可不止一命。”
讽刺完后,步疏还真掰着手指数起来,“洗剑池斗殴,后山扫雪,夜雨河除水怪,白骨祠灭妖魔,我欠他的救命之恩一时间还真的数不清。”
他话说的刺耳,晏玄非听着不喜,沉默将目光落回床榻里陷入沉睡的青年脸上。
“当年落霞山坠河,你真以为是步择世救得你?”
答应傅沉要守着的秘密他还是说了,关于万山符,关于云相和步择世,关于为什么说谎的缘由。
当年傅沉随口编造的谎言却让步择世不敢再耍小动作,因为愧疚也因为纵容云相谋杀亲子的事,所以步择世想方设法的去补偿步疏,也让步疏得到所谓的父爱。而傅沉落得心脉受损寒气入体的下场。事后,步疏至少还能转为修剑,傅沉连却提剑都费力。
想清前因后果,步择世突如其来的转变,和傅沉莫名其妙的坠崖,步疏脸色惨白。
后晏玄非又告诉他,屠观时亲眼所见傅沉右臂伤口里的金色,步疏与傅沉交手过,一经提点就记起这个细节,傅沉的右手是能拿春秋的,可见当时确实被人附身的,那人又是谁?
他怔怔的望向床榻里昏迷不醒的十五,儿时种种走马观花般一一浮现,固执的恨像是落入了久违的江流,被冲荡拍打融为一体。
步疏浑浑噩噩的过了五日,直到傅良夜醒来,在推开门看见那人熟悉的面容时,自己什么情绪都有,也什么都做不了。
此时三人带上长候同座伺候,小火沏茶。
晏玄非只和傅良夜说了这些天白烟城的异象。
前天夜里,在小先生那儿算过卦的人身体和魄出现在了不同的地方,倒也没作祟,不过有违伦常总归不好。
三人交谈,商量对策。
步疏突然问:“那处理完白烟城的事后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他食指叩击桌案,知道旁边坐着的人是傅良夜而不是十五,也听傅良夜说过当年屠山的事,本就蹊跷。
傅良夜不假思索,“找寒兽。”
步疏不知道寒兽为何物,不过仇恨总算又有了托付的地方,不管步择世如何,他要做的就是不愧姓氏。
与步疏反应不同。寒兽二字对晏玄非而言并不陌生,少年时在崖底见过一次,不过是一只妖兽,修了半具仙骨就到了这般厉害的地步了吗?
三人打定主意,白烟城事了后就回三清观看看,就算寒兽不在,看能不能寻到其他踪迹。
不过当务之急仍旧是白烟城的卦。
傅良夜给他们斟了茶,拇指习惯性的摸着下巴,“我也算了七卦,怎么没走魄?”
晏玄非朝他淡瞥了眼,端起茶杯润了润唇角。
“命不该绝呗。”步疏随口接了句,仔细回味这词用的不太得当,“我是夸你命格硬朗,邪门歪道要不了你的命去。”
“还有这等说法?”傅良夜啧了声,“醒来见清哥儿在喊着我,我还以为是他把我的魄叫回来的。”
步疏当他是想说花九将花七的魄叫回来的事,他撇唇讥笑,“那也不看看你和晏玄非有没有血缘之亲,当随便什么人都能把魄叫回来的?”
“那当然不是随便什么人了!”傅良夜挑眉,怎么多年不见,豆芽菜说起话来越来越像凤姜了。
他撑着脑袋,别有深意的看向晏玄非,“虽然没有血缘之亲,但也是有点关系的。”
傅良夜想起件事来,突然凑到晏玄非耳朵,悄声说道,“肌肤之亲是有的吧,虽然隔得久了些。”
晏玄非眉心一拧,唇边更艳,执扇将傅良夜推开。自己心里清楚的很,能叫醒傅良夜,和所谓的肌肤之亲没有半点关系。
不过是仗着当年给傅良夜导寒气,消耗了自己的仙力。仙力长于仙骨,渡仙力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渡了血气过去。
傅良夜身体里残存着他晏玄非的血,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导寒气那晚傅良夜被凤姜扎了针,是以并不清楚有这事,他舔了舔唇角,“我说的不对么?”
晏玄非见他言语挑衅,意味深长的扫了眼对方颈子,淡声道:“确实隔得久了。”
“哈,什么隔得久?”傅良夜吃惊了,再见晏玄非眼中深意是了然于心,他连忙正襟危坐,“我不是那个意思,咳咳,还是言归正传谈正事的好。”
晏清道:“无妨,我知道。”
步疏见此景不屑冷哼,压根不想听他们二人之间说了什么。
当初只觉得大师兄占去傅良夜太多时间,他偶尔发现自己和傅良夜相处的时候没幼时多,并没意识到傅良夜和晏玄非之间有何不妥。
如今看来,这两人早背着自己厮混到一起了,妥妥的断袖。
正在步疏犹豫着,要不要借口拉走呆若木鸡的长候去喝花酒,给晏、傅二人找机会时,一只精巧的机关云雀飞进客栈,婉转啼叫,引起茶客惊呼不已。
云雀绕梁飞了三圈,最后落在步疏手边。
这是岐川药谷的机关信鸟,工序复杂,精巧绝伦。步疏一看就知道出自他爹之手,前些天因为玉铜钱的事给凤姜写过信,这么快就回了。
屈指在云雀腹部弹了弹,听声辨位,取出银针在那几处转动解开机关取出信纸。别看他动作轻松果断,稍有不慎一步错就会牵扯里面的暗器,岐川的医术和毒物一样久负盛名。
傅良夜第一次见这般精致的机关云雀,心生好奇随手拿过来折叠把玩。
“是凤谷主的信?”晏玄非问。
步疏点头,期待的展开信笺,看完信后脸上神情微妙。
晏玄非从袖中掏出那枚铜钱,“是有眉目了?”
步疏将信递过去,“不是。”
信并不长,连基本都寒暄都没:玉铜钱不是你该管的,速回岐川。
晏玄非疑惑不解,凤姜的态度很明显是不想步疏去涉险,看来玉铜钱果真来头不小。
傅良夜手中的云雀突然掉到桌上,打翻了茶盏。他瞬间脸上褪尽血色,微张着唇喘气,直勾勾的盯着晏玄非捏着的铜钱。
步疏坐的近被茶水浸湿衣裳,连忙往旁边躲,正要嘲几句却见傅良夜神情不对,便住了口。
“阿沉?”晏玄非知他在看着铜钱,他的视线随着自己手中的铜钱移动,整个人呼吸都急促激烈起来。
这是之前不曾有的。晏玄非担忧傅良夜的情况,正要合手收回铜钱却被青年大力抢夺了过去。
“我见过。”他死盯着掌心的铜钱,因为紧张声音平直的厉害。
傅良夜抓起不知是谁的茶杯,大口猛灌,逐渐稳住情绪,“我见过,就在三清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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