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凤姜在步择世的玉衡殿住了小半个月, 每日都会到小遥峰看望傅沉的病情。
天气不错, 傅沉在树下晒太阳。
晏清和凤姜在楼上煮茶, 推开的窗正好能瞧见楼下被阳光撒满身的少年。
苍白瘦削的脸,连着眉宇间的锐气也被磨得温和,傅沉朝他挥了挥手,咧嘴笑了。
晏清看着他, 脸色平淡。
“当真想好了?”凤姜问。
“嗯。”
“是傅天行找到你这儿了?”
凤姜拨开茶盖,吹开热腾腾的茶水,“傅沉也不过一百八十多年的修为,让你消耗仙力保他根基,这是不是太自私了?”
晏清望着窗外。
“就知道他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等我去找傅天行理论。”凤姜向来护短, 饮完茶水语气嘲讽。
他道, “傅沉从头来过就是,修为不易,仙力更难,而且这事本就与你无关。”
“师父没找我。”晏清收回视线。当日傅天行确实有找了他, 却是说让他不要再管傅沉的事了,好生修道早日成仙。
凤姜冷呵了声,起了兴致, 幽幽的看着好友的儿子,“那贤侄是为何?”
“他资质绝佳, 再筑根基恐怕连观中最下阶弟子都比不上。”想到幼年时傅沉张扬恣意惯, 晏清不愿看他这样。
“这是傅沉的事, 和贤侄又有什么关系?”凤姜活了千年,这些看的淡,“没断了他修道的路就算是万幸了,再说,再筑的肯定是比不上如今的。”
晏清皱眉,刷的下打开折扇。
凤姜终于知道傅沉手背上的疤痕从哪来的了,折扇上的殷红太艳。他拿着茶杯半晌没有说话,想来晏明修还不知道太上已经给脏了,不然不会放任晏清继续胡闹。
晏清食指在红梅上摩挲,复又抬眼望向朝他不住挥手的人,眸光温和。
凤姜顺着晏清的视线看向窗外,孱弱的少年窝在藤椅里,往上是一树灿然绽放的紫花。
“他以前不是这样。”晏清说道。
“我听渊回说过。”从步疏的信中凤姜知道傅沉,平日里在观中很是照顾他儿子。
晏清给他斟茶,语气平淡,“那就麻烦凤谷主了。”
“哼。”凤姜并没答应,他也左右为难。
论私交他与晏明修是挚友,与傅天行还差着几笔旧账。按理说这种时候自然要先保全晏清,偏生晏清这个没事的非要去找事,仙门众家谁不知道晏明修盼着二公子早日成仙,他要真用晏清的仙力保了傅沉,晏明修肯定会怪他擅作主张。
得不偿失的事,凤姜不做,“我不能答应你。”
晏清淡着的脸色冷下来,“他护了步疏这么些年,步疏不曾与你说过么,还是说凤谷主当真见死不救?”
凤姜落杯不悦,眉心一横,“你爹知道了会不高兴。”
“烛山的事就不牢凤谷主费心了,”晏清说完,朝面色迟疑的凤姜继续道,“我自会给父亲一个交代。”
语毕,起身取过厚实的大氅朝楼下走去。
阳光淡薄的很没多少温度,白晃晃的光反倒是刺目。傅沉眯眼看着身影颀长的少年朝自己走来,将手中大氅盖在自己身上。
“你同凤谷主说什么了?”傅沉随口问。
晏清知他想问什么,之前答应过傅沉不提步疏和步择世的事情,“没说步疏的事。”
傅沉想的很简单,长辈们的事情长辈们自己解决,至于步疏一直想得到的无非是步择世的疼爱,现在步择世收敛了不少,眼下待豆芽菜也还不错。
他嗅到晏清衣服上有微甘的茶香,“煮的梦川秀芽?”
“就剩下风翠和梦川秀芽了。”
知道傅沉喜欢喝风翠,晏清当然选择煮梦川秀芽待客。
“我觉得身体好像没那么糟了。”傅沉刚说完,肺部寒气乍起,下意识俯身咳嗽起来,他想压下咳嗽反倒愈演愈烈。
晏清轻拍着他后背,徐徐注入内力,眸中不掩心疼,当时他分不清区别于生气的不开心,其实就是心疼了。
傅沉缓下来后脸色煞白,浑身抽了力道,无力的躺在椅中动弹不得。
晏清抬手抹去他嘴角的血迹,眉心皱的越深,“回房吧。”
“等会,缓缓先。”傅沉摇头,他现在根本没法起身。
晏清见树上花枝摇曳,又起风了。俯身将人横抱在怀,稳步朝屋里走去。
凤姜便在楼上看着这一幕,见过人世种种,眼里平淡无波,心上却不是如此。
太上扇骨的血迹是傅沉留下的。追溯千年前,他也不是没见过太上染血。那时有幸听闻:执扇无情,扇骨如清;执扇多情,扇骨如绯;执寡薄情,扇骨如斯;最下不过,执扇有情,骨上梅开。
一直以为晏清是寡情,没想到是最下。
晏清出世时批的卦象他也是知道的:一生不动情不入魔,一心修道一步成仙。而眼下看晏清对傅沉的态度,凤姜唯恐日后会出事。
幽幽的斟了杯凉茶,他对窗外风物独饮:“晏明修啊晏明修,枉你自作聪明,傻了吧。”
当初他也看中晏清这个好苗子,可晏明修嫌弃药谷虽是风雅,可女子太多,说什么也不肯将晏清送到药谷来修道,愣是将晏清送到白雪皑皑的孤山上,说什么天寒地冻,人的性情也会和山上不化的雪一样冷。
现在看来,脸疼么。
三日后,凤姜同傅天行说有了解决的法子。
仍旧是在小遥峰,傅沉居所,凤姜屏退旁人只留下晏清一人。
事先给傅沉扎过针,现在昏睡在旁。导出寒气实则不易,担心寒气掺入内力,导的时候将傅沉的修为一起毁了。好在有晏清在,用仙力固基倒不会被导出去。
凤姜取出小臂绑着的针包,弹指打开,泛着寒光的银针整齐的跃然于前。他让晏清去床上把傅沉抱起来些,然后取下一根划破傅沉左右两只手腕。
“手伸出来。”凤姜头都没抬,拿盆放在床边,傅沉的左手的血正落在里面。
晏清左腕一凉,给银针划出道很深的口子,隐约能见淡色的金光。凤姜已经将他左腕和傅沉的右腕伤口绑在了一起。
“自己将仙力度过去,看造化了。”凤姜语气不算好,由着晏清胡闹,届时怎么跟晏明修交待才好。
凤姜将要点同晏清讲了一通,见晏清垂眼望着昏睡的傅沉。
凤姜啧了声,想着自己不在也许晏清更自在点,便去了玉衡殿看步疏父子。
一夜未回。
卯时,傅沉体内寒气正好全导出来,手腕流出的血落在盆里也不再是立即凝固,隐约透着些淡金色。
晏清给他止了血,看了眼在睡梦里皱着眉头的傅沉,抬手将他眉心的褶子揉开后,才将满盆结了冰的血端出去。
天才蒙蒙亮,傅天行在门外站了一宿。
寒气导出后,傅沉的身体也渐渐好了起来,内力收放自如,持剑也不觉乏力,每日都在院子里练上许久。
“清哥儿,陪我练练?”傅沉提剑问。
晏清在楼上,耗尽仙力后他身体虚了些,好在修为都在不会落了破绽。
凤姜来过几次,见傅沉病状是在好转,留下药方就不怎么过来了。
傅沉待在小遥峰不愿走动,晏清也理所当然地陪着他,偷闲的二人并不知晓观里已经乱作一团,还以为凤姜已经回岐川了。
步疏来的时候傅沉正一剑挑起晏清的下颚,用的都是桃木剑,不然傅沉也不敢做这个动作,万一割伤了晏清他可舍不得。
“诶?豆芽菜!”傅沉余光看见院门,当即收了剑,朝步疏走过去,“这是怎么了?”
晏清冷着脸转过身。
步疏道袍上又脏又乱全是血迹,双眼发红。傅沉手搭在他肩上时,步疏再没忍住哭了起来。
傅沉给弄得哭笑不得,这都快两百岁的人了,怎么还动辄就哭?无奈的揉了揉步疏的脑袋,“怎么了这是?”
步疏顺势埋在傅沉怀里大哭,撕心裂肺的哭嚎。
晏清皱了皱眉,冷然的视线落在步疏攀在傅沉脖颈的手上。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动作,晏清也碍眼了起来。他知道步疏性子软弱一向依仗傅沉,如果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会哭,但只要哭了就会来找傅沉。
晏清不喜欢,默默地站着,听着傅沉柔声耐心的安慰,过了很久等阳光都被乌云遮了去,步疏才止住了哭声。
忍无可忍,晏清走过去,直接抓起步疏的后领往屋内走去,傅沉喊了两声晏清的名字,觉得跟拎小菜鸡似的,场面有些逗趣。
晏清将步疏带到谈事待客的东厢,每日都有小童来打扫。让步疏自己净手洗了把脸。
傅沉连忙问是出了什么事。
步疏哭的久,嗓子沙哑不似之前的温润。
原来是在傅沉导寒气的那晚,凤姜去玉衡殿寻步择世,结果只遇到步疏。
步疏不是当年不懂事的稚童,当然知道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他从小就渴望正常和睦的家人,步择世与凤姜聚少离多,现在一家三口难得住在一起,他多少是开心的。
凤姜问步疏找步择世的人,步疏知道步择世去了摇光殿,因为云相丢了万山符被关禁闭,步择世经常去看望。他没敢告诉凤姜实情,凤姜便等了一整晚。
结果第二日凤姜看望完傅沉后回来,步择世还是没出现。整整等了三天,步疏心惊胆战,他已经差人去找父亲却没音讯。
第三日夜里,凤姜取了根细长的金针挑着烛火,步疏陪在一旁。
他问了步疏学多事,大多都是之前在书信里提过的,不外乎步择世对你好不好。
步疏不敢去看凤姜的眼睛,他点头说很好。
红色的袖中落出皓白手腕,捏着金针的手一顿,凤姜回头看向儿子:“看着我的眼说,步择世对你很好。”
步疏心慌,眸子下意识上抬,脑子里想起傅天行带自己逛闹市和傅沉护着自己的场景。
他吐了口气,坦然朝凤姜开口:“父亲待我很好,幼时陪我逛灯会,每次我受欺负都会护着我。”
“哦?”凤姜脸上皮肉微动,似笑非笑的看着少年:“你是我凤姜的儿子,谁敢欺负你?”
步疏佯装的镇定顷刻间消散的无影无踪,望着自己的手,胡乱的找借口解释。
凤姜一言不发。
第四日,凤姜出了玉衡殿,没让步疏跟着。终于弄清了这些年,他的好儿子都过得什么样的生活。
第五日,凤姜去了摇光殿,遇到常年跟在云相身边的侍女,算起来是老熟人了,免不得一顿冷嘲热讽。
夜里回来,一身酒味的凤姜直接一把火烧了玉衡殿。
惊得玉衡殿里的弟子衣衫不整的跑出来,所幸没有伤到人。
步疏拦不住爹,眼见火越烧越大连傅天行都来了。
凤姜手倒提着火把,挑着凤眼看向周遭穿着道袍的修士们,“扰了傅观主清修了?”
傅天行脸色冷沉,见观中弟子无事,而且步择世已经来了,他便遣散了众人。
离去时,傅天行朝凤姜身旁惶恐不安的少年看去,“步疏,跟我走。”
步疏茫然的摇头,拒绝了傅天行的好意,视线在步择世和凤姜脸上来回移动。
父亲的脸色很可怕,爹爹的笑声没有一丝快乐。
傅天行走后,凤姜和步择世动了手。
步疏如何阻扰都没用,被步择世一脚踹到了地上,撞破额头。
凤姜见儿子受伤,再加上这几日听闻步择世对步疏态度恶劣,当即冷下脸,执笛斗法。
纵使步择世剑法再高超,也抵不过有仙骨的凤姜。
两个时辰后,凤姜一脚踩在步择世的脖颈,魅人心神的脸上挂着笑,溢出淡光的瞳孔,艳红的唇。
“步择世,你居然敢骗我?”凤姜脚底用力,声音温和,“你说你和云相只是同门之谊,那这五日你待在摇光殿算什么?”
步择世闷哼,讥讽的看着他。
“我当日便说过,骗我的都没好下场。”凤姜居高临下的看着脚下如同蝼蚁的人。
“我知道,都没好下场。”步择世嘲意更浓,“相儿当时说错了一句话,你用药害她走火入魔,错杀无辜百姓,确实没有落得好下场。”
提及旧事,凤姜面色少刻恍惚,而后是越发的冷寒,同步择世一样亦有了讽意,“好,好,好!哈哈哈——”
凤唳千岗般的尖声,如耳痛彻心扉的疼。
倏地,步疏还未来得及反应,凤姜手中的七孔竹笛脱手贯穿了步择世的胸口,牢牢钉在地面,鲜血从竹笛七孔喷溅。
步择世疼的脸色一颤,瞳孔大了一圈,神情愕然的似不可置信般,不过刹那又化作讥笑,“你想毁了我心脉,让我当个废人?呵。”
凤姜却有此意,冷眸看了他最后一眼,抖了抖鲜红的袍子,转身拂袖便走。
哪知步择世直接起身,手提长锋——
“爹!”
刺破黑夜的白刃映着火光,贯穿了凤姜的胸口。
步择世看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红衣背影,如同远处燃烧的殿门一样,金线挑绣的凤翎火红刺眼,仿佛下一刻就要燃烧成灰。
他心底竟生出了一些害怕的情绪,提着剑的手都止不住颤抖。
凤姜垂眼,望向胸口冒出来的剑刃,鲜红的血迹滴落在地。他勾唇,足尖点地如同轻盈的飞鸟,往后轻身一退,稳稳的跌入步择世怀中。
步择世接住他,眼中的担心害怕化作了错愕,握着剑柄的右手颤抖的更厉害,他下意识抬起左手想扶住凤姜的腰身。
而凤姜却用内力折断剑刃,转身甩了步择世一个利落的耳光,力道之大,将男人甩出好远,拖出一地的血迹。
“你是真忘了当初是为何娶我了?”凤姜冷声怒问,凄然的看着他,淡淡的金光从心口豁开的口子溢出,夹杂着红色的液体朝外翻涌。
“纵然我修得仙骨,刀剑不入,可你步择世也不配这般待我!”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