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三:
接连几日大雪, 晏清脸色反倒是缓和了许多, 门生莫不皆大欢喜。
打坐时傅沉瞄着晏清的背影, 周遭弟子抑扬顿挫的念着经文大道,云云然齐声震天。
傅沉混在其中插科打诨道:我喊晏清不回头,晏清不回头玄非回,玄非不回头清哥回, 清哥不回头晏清回,晏清不回头……
晏清听得一字不落,眸中浅淡,并未理会傅沉幼稚的把戏,直到辰时打完坐互相施礼还礼后。
“今日云相尊者赴菏泽花宴,早课演武。”
“是, 大师兄。”
“观中所修剑与气, 早课拆招,”
晏清抽出剑鞘中的剑,反手持在身后,“无论置于何种境地, 修道者当剑不离手。”
剑不离手。这四字令傅沉想起几次在晏清手里吃的苦头,顿时生出如临大敌的错觉,直到一抹冷彻彻的目光锁死在他身上。
傅沉缩起肩膀往后一退, 稳当当的躲在步疏身后。
“二师兄做什么呢?”泠月本来拉着步疏聊的开心,傅沉这一退直接搅在了两人中间。
“嘘!”傅沉笔了个安静的手势, 透过步疏肩头看见晏清将剑举起。
晏清两指并拢按在剑尖, 挑起瘦削的下颚, 将眸光也落在白亮的剑尖上,手指轻快地划过剑身。
他振衣抖剑,手持长锋,冷冽的目光朝步疏方向一扫。
步疏被看的心尖发颤,担心被叫上去拆招,连忙低下头当作没看见。
傅沉啧了声豆芽菜不可靠,转而眸子一亮,反手将泠月推了出去。
“二师兄你!”泠月愤愤回头,傅沉躲在步疏身后朝她露出灿烂的笑脸。
泠月以前剑修的顺心时和晏清拆过招,不过五招,非但没有精进,反因大师兄的剑太过灵性而引起不适,让她差点弃剑转气修。好不容易给步疏劝了回来,如何也不想过第二次招。
“大师兄。”白衣蓝袍的少女先抱剑施礼,莲簪绾发,长簪两端飘着玉色薄透的绸带。
她不疾不徐的同晏清说道,“拆招还是让二师兄来更为合适,平日就数他与师兄你拆招次数最多。”
说完,泠月大声补上一句:“二师兄是唯一能和你过五十招的。”
晏清惊叹于泠月的懂事,剑尖一移,畅快地眯起长眼,“傅沉,出来。”
弟子们自觉地退到旁边抱剑在怀、盘腿而坐。
晏清收剑入鞘,抱手施礼。傅沉还礼,然后取剑前压低嗓音道:“清哥。”
晏清看他。
傅沉不想当着山下弟子的面输得太难看,“我记得百年前,你说过不欺负人。”
晏清看了他一会儿,淡着眸色点了头。
傅沉松了口气,拔剑笑道,“请师兄赐教。”
三招剑就离手,门生惊地睁大眼。虽然不曾与冷傲的大师兄交过手,但二师兄性格随和交过手都知道是个剑法精湛的修士,比泠月师姐还要厉害。
傅沉手腕被震的发麻。
晏清走了几步弯腰捡起剑,将剑递给傅沉,“再来。”
再度交手,五招离手。
晏清捡剑,然后继续。
到最后,傅沉也只能在他手下过十三招。
晏清最后一次捡剑,朝门生说道,“修剑是件循序渐进的事,就跟拆招一样。”
看了眼旁边不服气的傅沉,他继续说道,“从三招到十三招,剑术尚可。”
傅沉眸子一亮,笑起来有春风生意,“那是。”
晏清抖剑持平,同坐在地上的弟子道,“演武。”
“是。”
傅沉跟着晏清跳到台阶上,拿手揉着腕子,眼神望着下面,“逢幸剑术还不错,再过个几十年能赶上小月儿。”
晏清也有同样看法,而与步疏过招的眠归则丢剑好几次,泠月耐心在旁指导。
他侧目见傅沉依旧在揉手腕。
傅沉敏感地发现他在看自己,抓准时机凑到他面前,举起手来,“师兄严厉,名不虚传。”
瘦长的手腕侧边高高肿起个小山包,红彤彤的。晏清眼珠上抬,“打坐偷闲,演武偷懒,几轮拆招手就成这样了?”
傅沉哪里不知道晏清是在损自己,索性厚颜无耻的跟着一起损起来,“我细皮嫩肉金贵着,丁点疼就当山崩地裂般,清哥儿今天才知道?”
“细皮嫩肉?”晏清垂眸望着他手腕,“丁点疼?”
“千刀万剐的疼!”傅沉扬起眼尾笑,正要收回腕子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
晏清抓着那截手腕,大拇指正覆在红肿处,动作生疏的揉了揉,力道轻微几乎不记。
傅沉不可思议的看着他,越发好奇这些年晏清受了什么刺激,才把性子磨如此温顺。
他道,“大师兄照顾师弟也是细致体贴的。”
晏清揉着,淡然评了句,“当真是细皮嫩肉。”
耳根子莫名其妙的发烫,傅沉捏了捏耳垂并不在意,他只顾着和晏清斗嘴去,“那是,明知道我细皮嫩肉清哥儿还欺负我?”
晏清甩开他的手,冷着脸去指导演武弟子。
早课用来修剑,演武用来修气。
傅沉修气这方面天资禀赋,虽然百岁多却有着寻常人修上千年都难企及的天分。纵使和晏清交手,傅沉也觉得轻松的很,至少能和晏清五五开吧。
修气方面,演武不用舞刀弄剑,抽符下阵,看谁的阵运天地万物之气更加灵动。
傅沉从袖中抽符,反手甩到半空中,扣起无名指和小拇指的右手立于胸前,忽的下脚下生出一个明亮的符阵。
晏清同样祭出阵,罡风呼啸吹散开天上的雪花,一张符衍生出二十八张符。
而傅沉已经衍生出六十四张符。
等晏清六十四张符咒生成,傅沉已经达到最难的八十一张大阵,倏地下将晏清的大阵吞没掉,整个太极广场都被傅沉的大阵笼罩,从天而降的罡气纯净刚烈。
晏清目光明亮,拍了拍手,“不错。”
傅沉收了阵,掀起唇角笑说,“承让。”
步疏欣喜的望着傅沉,“沉哥哥真行!”
傅沉走过去揉了把豆芽菜的脑袋,“还好还好。”
步疏激动,“不不不,沉哥哥修气是真的厉害。”
“低调低调。”傅沉年少轻狂,好不恣意。
他在小遥峰除了撩拨晏清外,也会同晏清切磋,不管是拆招还是斗法,两人互补互进。
傍晚在紫花树下切磋完,身心舒畅的傅沉搭着晏清的肩膀上楼去。
两人一同朝着东厢走去,进屋后晏清掀开将身体重量全压在自己身上的少年,净了手便去煮茶。
傅沉则随手找来本书,靠着晏清的肩膀翻阅,时而读两句讲给他听。晏清倒是没掀开他,纵容他肆意的坐姿。
“清哥儿,不得了不得了!”傅沉扬声,捧起书卷坐直了身子,“你有没有觉得我们每天傍晚拆招斗法,很像传说中修道的最高境界?”
“嗯,”晏清捡了块小柴放到茶炉中,转头去看傅沉,“什么最高境界?”
傅沉盯着晏清那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庞,不怀好意的笑说,“双修。”
晏清理解的快,“两人修道,是谓双修?”
“哈哈哈。”傅沉笑的不能自已,越发觉得晏清这人单纯的很。
“不是么?”晏清拨着柴火,茶水有了沸腾翻滚的声响。
“是,是是,清哥儿聪明着呢。”傅沉使劲儿敛了笑意,丢了块木炭进炉中。
他若有所思地瞧着晏清,“修道本就是条孤独的路,若有人相伴,也是件欢喜的事。”
晏清闻声静了片刻,望着茶炉升起的白雾,眼眸也氤氲染开晦暗的情绪。
他一直走着世人羡慕不来的仙途,从头至尾都是一个人,傅沉的胡搅蛮缠对他而言说不上是件值得欢喜的事,但让沉寂的平日变得鲜活起来。
茶水煮沸,傅沉拎起给二人斟上,打量着晏清的神色,“清哥儿想什么想的出神?”
“没什么。”
“是吗?”傅沉捏着白瓷茶杯转了个圈,眼珠子跟着茶水荡漾,“别是在想双修的事吧?”
晏清诧异地挑眸。
傅沉一噎,还真给他蒙对了,当即用茶杯遮去了坏笑,“清哥儿是要同我双修?”
晏清这次却皱了眉头,将茶杯放在一旁,声音微沉,“你想成仙吗?”
傅沉愣住,这个问题倒是他不曾思考过的,他修道只是追寻道的本源,从小受傅天行影响,他对成仙并不看重。
晏清见他思索不答,想了想傅沉之前说的话,淡声道:“你若有心寻仙道,不如与我双修。”
末了,又加上一句:“在你修得仙骨前,我自会助你一臂之力。”
傅沉再次被噎,说出来可能有些丢人,他可能被晏清这一席话撩到了,心跳扑通的厉害,耳根子又莫名发烫。
他很想将手中的杂书递过去,关于结为道侣双修的事,配有图文详细的很,这双修和晏清口中的双修压根不是一回事,早知道就不骗老实人了。
傅沉本来只想戏弄他,哪知道他这般心思简单。
“如何?”晏清问。
平扁的指腹在茶被壁面摩挲,透着茶水的温热,他捉摸不透傅沉的心思,仙门中人莫不向仙道,纵是桀骜不驯的傅沉也该是想成仙的才对,还是说傅沉觉得他不适合与自己双修?
见傅沉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晏清不免猜测,他是看不起自己的实力吗,觉得自己口出狂言?
是了,他今日被双修蛊惑,许下轻狂的诺言,傅沉不做真也是正常。晏清垂下眼帘,淡声道了句,“不愿便就作罢,喝茶。”
“不是不愿。”傅沉语气复杂,伸手去那茶壶,却迟了一步覆在了晏清冰冷的手背上。
他抬眼正对上少年淡薄的目光,从双眼就能看出晏清孤傲的性子,明知不好相处,却还是让他情不自禁。
“我资质比不上你,也许修个千百年也难成仙骨,岂不是白白耽误了你。”傅沉没有移开手,合手握住晏清的手。
“清哥儿是要成仙的,山上的人都知道。”
“无妨。”晏清答道,“山下的也知道。”
傅沉轻笑,“日后不会埋怨与我双修,阻了你光明正大的仙途?”
“不会。”晏清常年淡漠凉薄的眸子弯起个弧度,像极了笑,眸子浮起温和的光亮。
许多年后,傅沉想自己是什么时候打定主意要缠着晏清的,就是因为这个笑,温和想插着花的瓷器,碰了就会碎,得小心翼翼的搁在心窝子里,不给旁人瞧去。
傅沉道:“那好,这是个秘密。”
晏清点头,“好。”
窗外还飘着雪,炉中火盛,他似无意,将杂文丢到了茶炉里,腾的下烧的干净。
晏清这次没责备他毁坏古籍,就着火想到,长泽山上再也没那么冷了,阿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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