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傅天行闭关, 观中之事交给了上善尊者处理。
上善本着老好人的中庸处事, 谁都没想得罪, 山上的尊者待在各自殿内修道炼气,不用担心掌门师兄突然开坛讲道,乐的自在;弟子们也跟着过了几十年的闲适日子。
偏生云相却不乐见此,也是仗着傅天行闭关, 与其说上善那老家伙把持观中诸事,倒不如说步择世才是真正的当家。她越发喜欢在早课上找步疏的麻烦。
以前有傅沉护着这个小野.种,现在傅沉在过崖自身难保,这几十年里她随意找个理由都能处罚步疏,扫后山跪祠堂去洗剑池洗所有弟子的剑,又有哪件是没做过的。
这日早课, 她又故意找茬, 堂上当众问他,“三清观第二条门规是什么?”
步疏答道,“长泽老祖有云,同门相残者, 当逐出师门。”
“正是,”云相端的冷艳,脸上浮起一抹温柔的笑, “那你说说,四十年前傅沉出手置易风于死地, 是不是同门相残。”
步疏脸上早没了敬意, 直勾勾地看着云相。
“你这是什么态度?”云相声音细尖, 很是刺耳,“这都回答不上来吗?”
步疏双手紧握,压住怒火,温和的开口说道,“不是,师兄没错。”
“放肆!”云相走下来,手中拿着两指宽的戒尺,施过法力,打在掌心不仅皮开肉绽还一时半会好不了。
“手伸出来!”
步疏伸出手,对此也早就习以为常。
云相打一下,就问一声:“傅沉是不是犯了同门相残的门规?”
步疏只道,“师兄没犯。”
一连打了十几下,泠月跟云相求饶也没用。
再一次扬起戒尺用力打下去时,戒尺被两指截住,云相皱眉朝身后看去。
此时晏清不过是个比她高出半个头的少年,瘦长的两指夹着戒尺,只听咔嚓一声,戒尺断作两半。
“晏清?”云相不可置信地望着断掉的戒尺,循规蹈矩的晏清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你也觉得本尊说错了?”
晏清朝她先施一礼,神情淡漠道,“是,尊者错了。”
“好,好的很!”云相紧握着断掉的戒尺,怒极反笑,“本尊何错之有?”
“长泽老祖有云,同门相残者,当逐出师门。”晏清声音平淡,冷眼看着这个女修,“而今被逐出师门的是易风,长泽老祖总不会错的。”
“呵呵,好一个老祖有云,”云相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的讥讽,“巧舌如簧。”
晏清反问,“尊者觉得呢?”
云相阴沉着面容,她自然不能当众说傅天行只手遮天护着傅沉,因此脸色越发难看。
许久后问,云相问晏清:“这戒尺是上一任掌门传予本尊的,今日被你折断,你说怎么办?”
“自当领罚。”晏清话说的很巧妙,是领罚而不是受罚,给足了云相面子。实则言外之意:云相不过一介尊者,罚掌门大弟子是不够格的。
关于怎么罚晏清,这事闹到代掌门上善尊者那去,上善听云相三言两语颠倒黑白说了一通,不管真假,他也不敢随便处罚晏清。
一来,晏清为人自己很清楚,明白事理不可能闯祸;二来,修仙界榜首烛山晏氏的脸还是要给的;三来,晏清那一身仙骨摆着在,成仙只是早晚的问题。
然,忘尘恩师所留遗物本就稀少可怜,难得保存完好的就是这把用冰魄凝成的戒尺,按理说融了恩师修为所铸,怎么可能说断就断,除非晏清是动怒了。
上善连连叹气,若是傅沉犯了这事丢给傅天行管教一番就好,偏偏是打骂不得的晏清,当真难办。
最后这事以晏清自愿去思过崖取冰魄修补戒尺结束。
云相将两截戒尺递过去时故意松手,戒尺摔了地面,她似笑非笑的说:“戒尺没修好,你便不用回来。”
晏清拾起断掉的戒尺,跟着上善尊者去了思过崖。
上善尊者用掌门手令开了石门,同晏清说道,“道法自然,万事随缘。实在修补不好也无需强求,云师妹虽然偏执,但也不会不讲理。”
晏清点头不答,云相只会讲道,和理还差得远了些。
上善不知道他听进去多少,将思过崖的手令给了他,“我这把老骨头,就不上山来接你了。”
“有劳尊者了。”
上善叹了口气,他是不愿来思过崖的,只要到这就会想到当年被他们送上来的傅沉,心中愧疚万分,说到底还是个被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被关在过崖。
又一声叹息,上善才朝山下走去。
晏清是第一次来思过崖,原本山下已经很幽静,这里更胜一筹,白雪漫天,阳光稀薄。
他待在思崖,望向铁索桥对面黑压压的浓雾,傅沉就被关在那边,听说是和思崖全然不同的地方。
站了许久,他没去碰桥上的结界 ,转身去寻冰魄踪迹。
上山路上,上善尊者说过冰魄可能在的几处地方,晏清一一作寻也未发现踪迹,一连好几天无所收获。
而另一边。
因为傅天行闭关,藏书阁十八楼唯有历代掌门才能进去,没有神机镜的监视,傅沉可以放心大胆的和伏魔山上的老怪物们称兄道弟。
那些怪物被锁在伏魔山上数万年都没见过傅天行之外的人,几十年前突然闯来个小少年,以是三清观又抓了个伤天害理的妖怪,惊动了他们这些老家伙,自然得吓一吓晚辈,看够不够资格和自己一起关在伏魔山上。
众妖一看,少年年纪轻轻才十多岁,果然英雄出少年,小小年纪就能作恶多端,以至于被关到这里来。众妖反思,他们是被关太久和修仙界脱节了么,现在的小屁孩都这么厉害的?
是以,这群老怪物在傅沉刚来的那晚,使出浑身解数去招呼了他一顿!
事后发现傅沉就是个犯了错的三清观门生,和他们不同。众妖商量着白白欺负了人家半条命去有点不厚道,就拖着浑身是血的傅沉丢进长泽老祖飞升前的山洞里去。
之后相处久了,傅沉觉得这些妖怪都是寂寞的慌,逼着他跪下喊师父,傅沉想都没想冷脸拒绝。
但他们还是教起傅沉来,傅沉不学,他们就轮流堵门蹲小徒弟。被困了几万年,总算来了个白嫩嫩的小徒弟,他们轮流着使唤一个徒弟,听起来像是可怜了些。
一晃又到了在这一天,来过崖的那日。
众妖呼风唤雨地在过崖办起夜宴,使了妖法招出舞姬歌姬们,庆祝小少年又和他们度过了一年,借着酒意有人让傅沉喊师父。
傅沉晃着酒坛,人却精神的很,半眯着眼扫过他们,忽的笑道:“我师父是傅天行。”
这些妖怪一听傅天行,丝毫没被吓到,反而一副不屑的神情,但也没再逼他拜师。
只说:“原来是雕玉郎的徒弟,难怪你被关在这儿。”
又道,“他以前也被忘尘关这里过,这都快三千年了。”
“可不是么,来的时候浑身血,别提多可怕了。”
“啧,雕玉郎是可惜了。”
傅沉追问是为何。
一个没有脸的女人,婀娜身姿转了个圈,丢下手中的舞扇,翩然飞到傅沉旁边的席位,开口解释。
“雕玉郎当时喜欢了个女人,但是他师父忘尘老儿不同意,后来就被赶来过崖了。”
“还有这种事?”傅沉第一次听说父亲以前来过这里。
面如白纸清秀的女人又道,“照我说,雕玉郎也是一片情深,只是那女人福气太薄,不怪忘尘老儿说娶不得。”
“瞎说什么!”又一个妖艳扮相的风尘女子飘来,勾着魅眼不满的看向无面女。
“难道我说错了?”无面女小声反问。
“如果不是雕玉郎,那女人现在自由自在多好。”风尘女挑着艳艳红唇,声音带着轻微的笑意,“雕玉郎和她混在一起本就不对,更不该把人带回三清观,还娶了一只妖。”
“可我觉得很深情。”无面女抹了抹白瓷般的脸盘儿,擦着没流出来的泪,“修士和妖多好,天生一对。”
风尘女嗤笑,“那你勾引长泽老祖,怎么被挖了双目?”
无面女听到伤心事,哇哇哭了起来,拖着及地的长发跑了出去。
风尘女笑了声去追她,嘴上又刻薄的很,“…挖了眼怎还要乱跑,又要躲到树洞里哭去?你给我站住…”
众妖纷纷哈笑,编排起无面女和长泽老祖的风流韵事来。
傅沉支着脑袋,无面女说的妖女是谁?还是说都是胡诌骗小孩子的传闻?
父亲说他万年修行只遇到一个甘愿白头的女子,从未说过娘亲是妖的事。而自己听了这些胡言,仿佛也没什么感觉,是妖是人又有什么差别?
父亲说娘亲是个温柔少言的女子,像一只小兔子,小心翼翼的跟着他游走天下,后知道娘亲想要安定下来,父亲就娶了娘亲。
傅沉拿筷子敲着玉盘,一番算起来,父亲娶娘亲应该是忘尘圣人去世后的事了。
他脑袋有些混乱,理不清这些陈年旧事,垂下漂亮的眸子看向右手背面的梅花疤痕,也不知道晏清在干嘛。
几十年了,晏清会不会早就忘了他?要真敢忘了自己,那他下山后非要搅个天翻地覆,让晏清拿他无可奈何!
傅沉不禁失笑,挥手拜别这些烂醉如泥的妖怪们,已是深夜,天边月圆,他独自去了桥边。
每年这一日都会去的。
踏上铁索桥,穿过浓浓的黑雾,傅沉惊奇地看见桥对面站着一个人。
是晏清啊。
他及冠那日,这人也是这样站在远处看着自己。傅沉想起那日自己落荒而逃的举动便笑了,后来几十年他挺后悔没跟晏清说句话。
晏清肯定是觉得他心虚不敢说话,他只是害怕晏清又用那种眼神看自己。
傅沉想着烦躁,站在桥中间踟蹰不前,思忖着要不要趁着晏清没看见自己直接回去得了?反正跑过一次,再跑一次也没什么的吧。
罢了,撇开不合时宜的想法,他其实挺想晏清这人的。
傅沉借着酒意大步走去,抬手朝对面挥了挥,“晏清!”
桥对面的人影没动。
傅沉笑得有些尴尬,想来晏清还是懒得搭理自己,却听夜色中传来极轻的一声“嗯”字。
很久没听晏清说话,依旧是淡淡的腔调,莫名让傅沉心头一动,拔腿小跑过去。
他欣喜道:“还真是大师兄?”
晏清只手拿扇,目光清冷地看着他,又皱起眉头。
傅沉连忙放下手臂站好,心想这才刚见面,他这又惹大师兄不开心了?左思右想也没觉得做错了什么。
晏清将视线移开,扭头望向他处。
傅沉方才喝酒,又与妖怪们比划斗法,穿了几十年的道袍难免破旧,衣襟松散的厉害,衣襟直接敞开到了胸口,露出大片细腻白皙,和精实躯干。
晚风袭来,携着崖底凉意,傅沉将衣领合上,“我爹闭关,谁这么大胆,居然把大师兄送到这来的?”
晏清扫了他一眼。
傅沉低笑,“不是,我就是好奇你怎么来了,真没笑话你的意思!”
晏清从袖中掏出断成两截的戒尺。
傅沉眯眼细瞧,记起是云相的,小时候没少被打得皮开肉绽的。
一念到离开过崖后,云相不能再用这东西打自己,傅沉欢喜的问他:“没道理,怎么断了?”
晏清没说话。
“不会是你弄的吧?”傅沉随口问,见他不反驳,深感吃惊,“几年不见,大师兄脾气见长啊,不是最尊师重道的么?”
晏清收好戒尺,垂眼转身便走。
“大师兄,回来!”
“我同你说笑的,几时真的笑话过你了!”
“你不爱听,我不说便是,晏清你回来!”
桥边有结界,傅沉趴在透明的墙上怎么也过不去,晏清也过不来。
眼睁睁地望着少年越走越远,傅沉扯着嗓子喊过去,“晏玄非!我有话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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