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一:
傅沉曾经想, 等自己拜他爹为师后, 理所当然就是掌门大师兄, 到时领着一众师弟师妹们到处闯荡是何等威风。
浩浩荡荡的一伙人,春天可以去赏花踏青,夏天去河谷临渊垂钓,秋天去山上摘果子, 冬天么就去雪地里打滚,晚上还能翻到藏书阁楼顶看星星或去河谷放灯。
总归不会是现在这样,天还没亮,一群黑压压的门生已经在太极广场盘腿坐好,口中咿咿呀呀地背诵着昨天早课的经文。
晏清坐在偌大的广场最前方,身后则是傅沉和步疏, 在他二人身后端坐着其他尊者各自收的大弟子, 再往后是那些尊者们的其他入门弟子,浩浩荡荡的坐满了整个场地。
“……非有道不可言,不可言即道,非有道不可思, 不可思即道……”
傅沉屁股冷得很,他问旁边的豆芽菜:“你屁股冷么?”
步疏点头,小声回应, “等会就不冷了。”
傅沉想了想道:“可我屁股冷,地上有冰。”
步疏道:“再等等。”
“等到你屁股和冰冻在一起?”
步疏偷偷抿嘴笑:“那我把衣服给你垫着?”
傅沉摆手, “古人钻木取火, 我自有妙计。”
步疏一直觉得傅沉是少见的聪明, 不管说什么都能把自己唬的一套一套的,好奇去看,发现傅沉盘腿坐地上摇来晃去。
“暖和了么?”他问。
傅沉想了想:“有点疼,不过确实热了些。”
步疏感叹古人聪慧,也惊叹傅沉的学以致用,果然喊沉哥哥准没错的。
两人又开始跟着门生背诵,“…人事错错然,若若乎回也,戛戛乎斗也…”
傅沉背了会儿就觉得没意思,瞅着晏清的背影,和豆芽菜差不多纤弱,背影挺得比直,朗声背着经文。
天边低垂着星子,皓月将落,肆意铺满一地清辉,正是吐故纳新的好时候。
傅沉在朗朗背诵声中往豆芽菜身边移动,动作静悄悄的。
步疏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傅沉脑袋一歪就靠在他肩头睡了起来。
“师兄。”他小声喊傅沉。
傅沉不理。
步疏不敢叫太大声,怕让坐在前面的晏清听见,“沉哥哥。”
傅沉摇头,抬起手在步疏唇边竖起了根食指,“嘘。”
无奈地推开那根指头,步疏只好心中默念经文,好在门生们声音洪亮,响彻山头,不差他和傅沉出声。
天渐渐放亮,坐在后面的门生看清前面两人,已经开始低语说笑,想着大师兄发现傅师兄偷懒肯定要生气的。
两个时辰过去,晏清率先站起来转过身,抬眼就见傅沉挂在步疏身上的慵懒睡姿,视线冷了些。
步疏被晏清看的心虚,连忙摇醒傅沉,“快起来师兄。”
傅沉散漫的打了个哈欠,跟着站起来,坐得太久腿脚有些麻,还好步疏拉住他,才没在晏清面前行大礼。
而晏清早移开了视线,规规矩矩地朝望不见尽头的弟子们合手施礼,弟子们朗声还礼,而后转身离开。
傅沉见他竟没找自己麻烦,人还是直接朝望风桥方向走去,和书堂是南辕北辙。自己纳闷问道,“他早课不去了么?”
“不知道。”步疏不怎么好奇,想到要去书堂听云相的早课,便有些怏怏不乐的。
三清观门生众多,肯定不是每个弟子都有机会能天天听云相讲道的,有说听云相解一卷,胜读千本经。按照规矩,每位尊者都有三个徒弟能每日都来书堂听云相讲道,这是其他门生羡慕不来的福分。
傅沉心里惦记着云相那晚给自己的两耳光,同步疏各怀心思的走进书堂。
“傅师兄。”书堂内一高个少年朝傅沉招手,神气地赶走旁边弟子,“来这儿坐。”
说话的少年正是步择世的大弟子易风,论年纪比晏清还要年长三岁,论辈分见到步疏也该喊师兄的。
傅沉洋洋洒洒地走过去,边笑着客套:“这怎么好意思?”
“这位子就是给傅师兄留的。”易风道,看见傅沉身后的步疏后,他轻蔑的挑嘴,“听说步师兄连夜专研心法,坐在最前面的独座听道在合适不过了。”
谁都知道云相不喜欢步疏,要他去坐在最前面,怕不是课没上一半就要罚去后山扫雪。
傅沉似笑非笑地停下,一脚就踩到易风的矮桌上,他吃惊问:“啊,易师弟也和我一样没睡醒吗?”
易风本来在笑的脸上瞬间变得难看。
傅沉又踩了两脚,矮桌发出吱呀响,他笑说:“不知道这张是我的么?”
易风原本以为自己脾气和傅沉一样张狂,肯定可以混到一块儿,他就觉得傅沉和步疏这种爹不疼父亲不爱的孩子混一起太堕落了,应该教他浪子回头,跟着自己混,到时当山中小霸王。
所以,易风是有意攀小观主的关系,却被傅沉被当众拂面,万分不快,也不再好言相向,“早课位子从来都是先到先得,再说桌上又没师兄名字?”
“谁说没了?”傅沉俯身,脚尖点了点桌面右上角哪行极其小的字:傅沉。
“那又如何?”易风稍显难堪却不肯让位,“我先过来坐下的,你若不满,明日早些来就是!”
傅沉又笑了,回头一扫晏清的御座空空的,心想反正今天晏清也不在,他单手拎起易风的脖子将人丢在了过道里,转身拂袖,带起来的风擦净刚被踩过的桌案,顺势撩袍入坐。
他歪着脑袋看向涨红脸的少年,“易师弟若是不满,掀开我就是。”
堂中一片哄笑,还有人叫起好。
易风平日里仗着自己是步择世唯一的徒弟经常欺负同门,使唤同门做着做哪也是常有,闯了事从来都往其他人身上推,但剑法上颇有天资,深的步择世喜爱,是以越发张狂。
然,傅沉在小师弟们的心里就不同了,他虽是人懒性子张扬,但人品端正,平易近人,本性不坏。
众人都见着易风满脸羞愤,云相尊者马上就要来了,这是要被抓个现行么?
易风双手攒拳,忍气吞声,到底傅沉是傅天行的儿子,怒哼一声撞开步疏朝前走去。
堂内就剩下两个座位,大师兄的位置易风尚有一点自知之明不敢去碰,只能去最前面那本是留给步疏的‘宝座’。
傅沉抬手一拍手边的空座,同杵在一旁的步疏道,“还不快坐下,云相要来了。”
云相讲道由浅入深,细致入微,大道总用小物做比,容易理解吸收,确实受益匪浅。
和往常一样,她不管讲什么,总要点步疏起来回答问题,也不管步疏有没有答上来总是要羞辱一番。
“步疏。”云相念到。
步疏战战兢兢的站起身来,朝云相施礼。
“你来说说‘将阴梦水,将晴梦火,天地通我’这句话的含义。”
“回尊者话,”步疏有些紧张,“天气欲降,地气欲升,将作阴云为雨,阴气感人,夜即梦水,故云将阴梦水也。天气欲敛其降,地气欲收其升,阳气感人,夜即梦火,故云将晴梦火也。如上所言,天地阴阳之气感人,先梦水火,即是天地与我相通也,故云天地通我也。”
云相精致的容颜覆着层冷艳,如山顶的雪。她蹙眉不喜,“我讲了这么久,你还是只能懂字面意思么?你这又与洛水小家主有何不同?”
洛水小家主是修仙界一致认为的废材,连殷氏家主都承认了幼子殷风揽没有道缘,在洛水城里说一声废材都没人管,更何况三清观。
步疏羞愧难当,低头不语。
云相挑着眼,低如叹息般轻嗤道:“你父亲就是知道你不上进,才不愿收你为徒,丢不起这个人。”
步疏头垂得更低。
云相正要继续羞辱少年时,觉察到一抹视线若有似无的盯着自己,带着浅显的敌意,她倒要看看是谁,回头一望见是傅沉。
她脸上微显尴尬,那晚失手扇了傅沉右脸两耳光,事后也有担心傅沉去跟傅天行告状。
傅沉一丢手中的毛笔,起身直言,“步疏并没说错,将阴梦水,将晴梦火,天地通我。难道尊者还有其他解释?”
云相敛去尴尬,扫了眼下面少年,“我在问步疏,并没问你。”
傅沉语气更是坦荡,“那尊者问我好了。”
被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顶嘴,云相清丽的五官有了薄怒,“傅沉你就是这般目无尊长的么?”
傅沉收敛恣意,朝她施礼,语气端正:“尊者请问。”
见他硬将怒火引到自己身上,云相如他所愿问了下一句,让傅沉作答。
“方才步疏说了天地通我,我通天地。那这一句便是我与天地看似契合,却也不契合。”傅沉声音清朗好听。
他儿时除了带步疏去山上玩,也喜欢带步疏去藏经阁看书,这些经文早就翻了七八遍。
“天地有人,人亦有天地,天地为大人,人则为小天地,似离远有不远。天地与我并生,天地有道,我亦有道,道者纯一而无杂,本自全真,道为天地人归宿之所,故云纯纯各归也。”
云相脸色越冷,“小小年纪能出此言,当真以为自己能将天地看的透彻?”
“尊者灼见?”傅沉重复这句询问,“弟子洗耳恭听。”
云相被气的许久不说话,再开口时已是请人出去:“傅小观主既心中有了自己的道,这堂学你不用听了。”
傅沉不语。
云相指门,“还不出去?”
傅沉端着脸色,连礼都懒得施,转身就走,步疏想都没想直接跟着出去。
傅沉和步疏被赶出去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像今天争锋相对确实第一次。
堂内静默一片,门生都低着脑袋不敢说话,直到云相收回视线,眨眼间又化作温和神情,抬手翻过这一页,语气柔和地讲起下一篇经文。
出了书堂傅沉就朝藏经阁方向去,步疏小跑追上来。
“你出来干嘛?”傅沉问他,“她回头准跟步师叔告状。”
步疏也知道这点,小声道:“我要留在那儿,等会就该一个人去扫后山了。”
傅沉闻声了然,摸了把步疏的脑袋,“走,我们去藏书阁。”
步疏正有此意,他知道傅沉资质绝佳,儿时方才识字就去藏书阁,后来十岁时,傅沉说:旁人讲得那是旁人的道,我修的就算是书中的道,那也是我自己悟出来,纵然与世人讲的无所差异,那也是我的。
二人踏过古老的望风桥,桥里有风雪走道而过,呼啸的卷起旁边堆积的白雪。藏书阁就在桥的另一端,建在山峰上,巍峨高耸足有十八层楼高,朱木青瓦,飞檐斗拱,煞是精巧。
藏书阁修建的大,经文众多,木梯旋转直通上下。
进去后,步疏朝着自己感兴趣的七楼去了,那儿藏有很多药书杂记。
傅沉则是要去十七楼,不为别的,就为推开窗时看得远,三清观再难找出比在这里看夕阳还要好的地方。
至于楼上十八层,不是他现在能去的地方。
傅沉待在书柜前找了本志怪奇谈,看完后绕了一圈也没寻到了自己要找的书,正要从另一边楼梯离开,余光瞥见一直没有在早课出现少年。
“哟,这是谁?”他放肆一笑,见少年连头都懒得回,他只好自问自答道:“这不是大师兄么?”
轻快地走过去,傅沉将手搭在了晏清肩上,笑道,“怎么,循规蹈矩的大师兄也会逃学了?”
晏清没有掀开他,目光平直,看都没看他一眼,在这面墙前站着笔直,纹丝不动。
“你要是想逃学提前告诉我啊,我带你和步疏去山上玩。”傅沉自顾自的说,“可有意思了,上次豆芽菜去玩蛇,哈哈。”
晏清虽然没有回应,但是知道这件事的,不过他以为是傅沉自己玩蛇被咬的肿成小胖子,怎么就成了步疏玩蛇了。
傅沉追问:“你玩过蛇么?”
挠挠头,他勾着晏清的脖子道:“就是拽着尾巴可以甩上好几圈的,牙齿很锋利。”
晏清心中冷笑,别是个傻子么,还甩好几圈,上次被蛇咬就是这么来的吧。
傅沉冲他张口,露出左右两颗小虎牙,“就是这样的,不对,比这个还要锋利,嘶——”
晏清被迫看着嚣张的小虎牙,很锋利么?莫名想起十岁在藏书阁寻到一本书,书上说男子和女子的区别,以及切了那玩意后,具体是什么他记不得太清,但有一个词来形容傅沉准是没错的:明眸皓齿。
傅沉又陆续说了些胡话,这么久了,晏清怎还不训斥他勾肩搭背?自己都觉得吃惊,“大师兄?”
晏清不语。
傅沉拿眼看了看他,突然坏笑着转身,将自己身体挤.进晏清和墙壁之间,垂头正对上一双淡漠愠怒的眼眸。
晏清贴在胡闹的青年身上,身体站着笔直,就是不动半分。
傅沉本就比他高,此时还故意踮起脚来,看上去比对面少年高出一大截。他坏心思的晃动身体,左右摇摆,蹭的晏清面色发青。
晏清那张白皙冷漠的小脸在傅沉脖颈蹭来蹭去,眼里早不复淡漠,翻涌着怒火滔天。
傅沉挑着下巴,给他蹭的有些痒,喉间溢出两三清朗的笑声,“师兄哑巴了?”
晏清不答。
“是不是我爹教了你独门心法?”傅沉好奇,“无心诀吗?站着不动,不被外物干扰,方可成大物,倒也适合你练的。”
晏清静若处子。
傅沉心想你不说话也好,最好就这么老实的站着,微微一笑:“那我来助师兄一臂之力,助你早日脱凡入圣。”
少年青涩的脸上,轻狂的笑容逐渐失了端庄,挑眉看眼了被晏清平视着的墙面。
傅沉凑到他耳畔,低声挑衅道:“小时候你想和我比谁更远,结果你输了。现在要不要和我比,谁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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