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八:
窗边天色渐晚, 残阳拖着最后一点晚霞渐渐隐入山峦, 长街陆续亮起了长串灯笼。
每日这个时候陆续有人涌入芸娘庄, 等着小先生开卦。是以,晏玄非和十五坐三楼还能听见底下的鼎沸喧闹。
二人在楼上对弈了整天,本着不欺负独臂晏玄非的原则,十五就没赢过。
若问十五想不想赢, 那当然是想的。实际上,走棋落子时他嘴巴并不闲着,专挑着些混账话说来调戏晏玄非,想让晏玄非分神,哪知对面青年面不改色的不受困惑,十五只得输的惨不忍睹。
“承让。”晏玄非一子落地, 已成定局。
十五拍手, 倒了杯青梅酒自罚,饮尽倒转着空杯朝他道,“晏公子棋艺了得,方才一子大杀四方, 片甲不留,厉害。”
晏玄非收拣棋子,对他的夸赞自然应了声, “嗯。”
还真当是夸你呢!?难道听不出我是在讽刺你心狠手辣阴险狡诈吗?十五面上依旧挂着淡笑,扯开唇说。
“你这性子, 是真没姑娘会喜欢的。”他心底格外满足地接了句:到时候你可能真的得和我做一对断袖了, 哈!
晏玄非已经收好棋具, 淡看向对面输了整天还始终能笑得畅快的青年,“无妨。”
“你们烛山的弟子都这般自傲的么?”十五揶揄,“我不妨告诉你,姑娘家不喜欢你这样的,就连男子也不喜欢你这样的!”
“是么?”晏玄非端起手边的青瓷杯润了唇瓣,温润的眸子转了下:“那喜欢什么样的?”
十五不过是随口说上一句,未想他还当真来询问,神情微愣。
“那,”晏玄非这字咬的很轻,模糊间带过,让人听不清是说了一个字还是两个字,“喜欢什么样的?”
“这种事情你问我?”十五被他拿眼望着有些尴尬,听起来像是道友间友好交流各自偏好喜爱,实则从晏玄非眼里,他已经瞧出这人只是想看自己被噎到脸红的样子。
“听你口气像是知道不少,初来此地就先去风月场所折腾,”声音一沉,晏玄非转了圈茶杯,“懂得挺多的。”
“我没有,你莫要胡说!”十五扬声反驳,不让他称心,“你要是说步疏懂的多,那我是没意见的。”
“怎么又扯步疏了?”晏玄非语气稍显不悦,垂下眼睫,杯中酒水清澈,“我是让你说。”
十五想这对师兄弟果然不对付,听到对方的名字都要便脸的,他顺势装傻问:“说什么?”
“方才你说我不讨喜,那和我问你,”他停的恰到好处,抿口酒水的当口就落下后面的话,“喜欢什么样的?”
十五给自己也倒上一杯,润了润嗓子,“既然晏公子诚心问在下,那我就说了,晏公子听了莫要往心里去才是。”
晏玄非嗯了声,“且说便是。”
他心中原本就有好奇,如今傅良夜不记得当初的事,对他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晏玄非这么多年来都不是一个会主动问这些话的人,如今能有机会听傅良夜说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倒真是天赐良机。
十五犯难,想着看过的杂记野史,又想着修仙界各家的仙子仙女们,首当其冲的就是三清观那小师妹,她夫婿不差是洛水家主,以小见大,可见一庄亲事严格体现了门当户对的思想。
所以,十五开始想当然的泛泛而谈:“晏公子是个修士,我平日里看修仙界的名士奇谈都不曾见过你的名号,倒是晏玄参这名字有耳闻,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修士了。”
他问:“晏玄参是谁?”
“你连他都不知道?徒手拆狼妖堡的烛山修士。”
晏玄非答:“不曾听闻。”
还真是口气傲慢。十五暗自欢喜他这傲娇的性子,学着说书先生呷了口酒:“不知道没关系,但你记着我要讲的第一条,你既是修士,那你得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大修士。”
“我自烛山而来,姓晏。”晏玄非声音清朗如玉,微扬的字中透着与生俱来的清贵,“在烛山的九乘山上有自己院子。”
烛山晏氏是仙门中的佼佼者,曾经是修仙界一个传奇的时代,这些不必多说,既然‘姓晏’身份当然是有了。
可听到后半句时,十五被酒水呛喉,他一直觉得晏玄非就是个晏氏旁系家的孩子,混了个姓氏罢了。不想却是在九乘山上有院子的人,九乘山么,就跟人世间说皇子成年后的封地差不多吧。
“那你隐藏的挺深,”十五戏谑道,“不过就算有了身份地位,也还需要在修行上乘,道法精纯。”
晏玄非轻嗤,拿眸眼看向他,“你觉得呢?”
十五故意挑刺:“我与公子携手除妖,扪心自问,就那样吧。”
晏玄非脸色如常,伸出左手放到十五面前,“手放上来。”
十五不解地将手放上去,晏玄非握住他的手,只那么瞬间,十五脸色僵了,直到晏玄非松开了他的手。
“你隐藏的真深。”十五这次连戏谑都没了,缓缓动了动五指,连着看他的眼神都变正经了不少。
说不出方才被晏玄非握住手的感觉,温凉的掌心像片星空,从指间颤到心底,瞬间他眼前就出现了大片黑暗的星空,北斗七星散着金光,与夜空中熠熠生辉,照亮万顷星河。
不是每个修士都能将自己的命格参的如此透彻,而晏玄非只一瞬间就能亮出命格,北斗七星的光掩过了其他所有的星辰,他的修为远远超出自己的预估。
晏玄非颇有耐心的询问,“还有呢?”
十五揉着指尖,回过神挑起眉心,恣意轻狂的说:“还有模样得俊俏点,这点你就不行了。”
听他说不行,晏玄非心上一惊,皱眉追问,“比如说。”
“比如我这样的。”十五坏笑,眸中含唇,当得起俊美风流。
意识到他在戏弄自己,晏玄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若是按照他说的那几条来看,似乎也不怪自己着了他的道,走上这条不归路。
想通这点,晏玄非将酒杯落在桌上发出声轻响,如是说道:“确实挺招人喜欢的。”
明明就是一句奉承的话,怎么从晏玄非口中说出来格外别扭,十五像是听懂深意,下意识地扭头避开,却仍能感觉到那道视线紧锁着自己,心跳的好快。
晏玄非轻呵了声。
笑个屁!十五恼地转头,发现他已经在看窗外。青年侧脸被窗外的红灯笼映出显眼的投影,半垂着黑眸,容姿昳丽,微抿着的唇角流露出清心寡欲的淡薄,唇色却添了一抹艳。
其实挺招人喜欢的,哪怕有时候性子冷了些。十五心想。
时间很快就过了酉时,楼上已经排起长长的队伍。
人群中,众星拱月般走出个头戴面具的少年。
少年双手拢于宽大的袖中,个头才到十五肩膀,身材瘦小,穿着一身玄色,长袍后绣了个字,他缓缓走到挂着‘死生有命’门牌的雅间,撩袍入座。
“小先生来了!”
“终于来了。”
“不知道今天有没有这个缘分了……”
“希望能被小先生选中,算一卦我都满足!”
十五朝那边看去。少年打开了雅间的门,里面三炷香依旧烧着,没有白日里的影子出现,也没有妖邪的气息,却总觉得屋内有些奇怪。
“有没有发现不对?”他压低嗓音。
晏玄非正望着那间屋子,视线穿过人群正清楚的看着里面,确实不对。
“香变了。”
十五再朝对面看去,果然如晏玄非所言。
上午过来见屋里三炷香,从左到右依次为左低右高,有着明显的差异,一起点的香按理说应该是同样的高位。现在再看,那三炷香里中间那支最高,左右反倒是落下一大截齐平。
因为没发现有不干净的邪灵,他与晏玄非都没在屋里下阵,不想打草惊蛇。
两人注视着雅间一举一动。
陆续有排队的人从雅间怏怏不乐的离开,小先生是在等有缘人?
十五来了兴致,起身说道,“我去会会他。”
晏玄非本想跟上,但十五觉得两个人背着剑本就惹眼了,自己先去看看,有问题再喊他也不迟。
晏玄非道:“不妥,我去会他。”
十五笑道:“你这张面无表情的脸哪像是要去算命的?分明是去找事的。”
和晏玄非不同,十五就长了张讨喜的脸。他当然没有去排队,末尾长串队直到楼下,要等到猴年马月?
十五直接绕到前面,找了个年纪轻轻的少女搭讪几句,便心安理得的站在她身前,旁人纵然怨愤但见他背着剑匣也不敢招惹。
不多时,就轮到他进那间神秘兮兮的屋子,其他人都在门槛外毕恭毕敬地候着。
十五朝着小先生施了个礼,“小先生好。”
玄衣少年点头,抬手示意十五入座。
不过是个简单的动作,却令门外的人都纷纷议论起来,大多是羡慕十五好运气的,竟是被小先生看中的有缘人。
面具后的少年问了声,“公子是来算卦的么?”
少年像是处于变声期,声音有些稚嫩沙哑,还带着散漫的童真。
十五点头,“正是。”
少年点头,拂袖就合上了门。室内陡然一暗一亮,十五坐着没动。
门合上的刹那,室内的烛火全灭了,紧接着室内四个角落啪的一声轻响燃起红烛,空气中飘散焚香味。
少年从袖中抖出了双小手:“公子想算什么?”
十五没着急回答,不动声色地扫过他合十的双手,漫不经心的问:“这是怎么个算法?”
少年道,“六爻。”
那就是摇卦了。十五略有耳闻,想来门后的晏玄非应该更有见解才是,还好没让他来会小先生。
少年见他不说话,又问了遍,“公子想算什么?”
十五反问:“能算什么?”
“大到前世今生,财运官运,小到福兮灾祸,失物遗物。”
“小先生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十五轻笑,随口说道,“那你不妨先算一卦我是谁?”
少年并未迟疑,合十的双手开始摇卦。
房间闭合,到处都透着诡异的红光,少年身后的三炷香渐渐地中间那支越发的高,旁边两支都燃到下边了。
十五在释放灵力感受四处有无妖邪,余光竟看见少年戴着的面具冲自己眨了眼,他定睛看过去时,面具又恢复了原先的凶恶表情。
他心想,不过是寻常庙会能买到的面具罢了,漆黑的张脸画着双通红的眼,唇被针缝成了一条线,没有鼻子。
六爻六爻,只用摇六次卦象便好,但少年摇了七次卦,一言不发。
这次却不是十五的错觉,他分明看见面具上那双画着的眼珠子转了,红光流转,然后朝他木讷地眨眼,透着烛火格外渗人。
十五拈了符咒。
少年突然扭扭脖子,那双猩红的眼珠子又动了,细看发现那并不是画上去的,而是一双暗着红宝石的假眼。
少年将双手抄回袖中,袍子下的身体连同室内投影一起颤了下,许久后同十五说了一句话:“原来是你啊。”
十五盯着那双宝石假眼:“何意?”
少年不答,声音沙沙的:“在下这一卦算的准不准,公子不妨回去,今晚梦里自会见分晓。”
语毕,室内的烛火忽然灭了,只余下三炷香的细微红光。
就那么瞬间,十五看见一张惨白的脸贴到自己面前,猩红的眼珠几乎要跳出来,正死死地瞪着自己,那张口挣开了针线束缚,血淋淋的张着,如同巨大的深渊。
“妖孽!”他一符飞出钉在了面具上,面具顷刻碎成粉末,还未看清后面的人时,木门开了。
屋内有棵铜制的枝桠,上挂着盏灯笼和三支蜡烛,此时全都亮着,烛火摇曳,反观角落立着的四根红烛还冒着白色的烟雾。
小先生稳稳的坐在桌前,依旧带着那张黑色的面具,完好无缺,木讷无神。
十五看向后面三炷香,方才他出手时香烧到的地方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哪怕只是微毫之差,也证明方才是真的有妖孽来过。
小先生抬手做出送客的姿势:“我明天还会在这里。”
十五起身,“那我明日再来叨扰小先生。”
小先生双手拢在袖中,抱于胸前,朝十五还礼,“不着急的,公子再弄清楚想问的后,记得来这儿告诉我准与不准便是。”
十五道:“那是自然。”
从屋中出来,他微皱着眉头,依旧没想明白在屋里发生的那一幕,面具突然妖化是幻境吗,可符咒击破幻境后不该燃烧成灰的,除非是遇到妖邪,两败俱伤才会化成灰。
早在关了门的时候晏玄非就到了雅间门外,见十五出来后魂不守舍,他便问道,“遇到什么了?”
十五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他反问不答:“开门出来的时候,你有感觉到妖气吗?”
“没有。”晏玄非非常肯定,“我一直在外面,没有妖气。”
“怪了。”十五只好将遭遇讲了一遍,“难道真的是我的幻觉?”
二人正往楼下走去,廊间只挂了一盏红灯笼,朦胧的光照进来。
晏玄非猛地抓住十五,将他按在阑干上,声音急切:“再说一遍!”
“什么?”十五没反应过来,被他低吼的一颤。
晏玄非脸色冷沉,“他摇卦摇了几次?”
“七次。”这个细节,十五记得清楚,“起卦不都是六次么,我还纳闷怎么摇了七次。”
晏玄非铁青着脸色,松开十五拔腿朝楼上跑去,拨开人群冲进去却见雅座早已人去楼空。
他急问旁人,“小先生呢?”
“啊?”路人见他来势汹汹,气质冷然,有些被吓到,“小先生说今天的七卦算完了,明日再来。”
“怎么了?”十五追上来:“你发现什么不对了吗?”
“没有,只是觉得奇怪罢了。”晏玄非压下眼中错乱的紧张,平静的看向十五,同他下楼离去。
十五拍了拍胸口,佯装恼怒:“你吓死我了,还以为出什么不得了的事了。”
晏玄非不答,抓住十五的手腕一直没松。
方才十五在屋内,他在楼外听人说起的明显不是这样。小先生算卦挺讲究的,从来是算一卦摇一次,与平常六爻测卦不同,不用摇齐六次,须得一摇一解。
可他给十五算的那卦,摇七次又是为何。晏玄非自己也通晓六爻,不曾听过摇七次的说法,所以才起了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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