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四:
傍晚入白烟城, 长街熙攘, 灯火如昼, 鳞次栉比的酒肆高楼,檐角挂起一串串红彤彤的灯笼。锦衣华服的男女擦肩而过,言笑晏晏,是处繁华的城镇。
路人见着驾九而来的华盖马车纷纷侧目, 九匹毛发光亮的神驹配银色鞍饰以显尊贵,而驾车的两位青年更是模样出挑,气质如仙,教人情不自禁的猜想会是谁家少年,帘后的公子又该是何等尊贵。
有孩童拎着灯笼从马车旁跑过去,三五成群的哼着‘…有女嫁, 三月三满空山, 日出日落难照影,七月半闹中元…’小调儿。
十五瞧着那群嬉闹的孩童,自己也被周遭热闹渲染起喜色,“这是过节么?”
晏玄非答:“应该吧。”
十五可不记得八月初七是什么要紧的节了, 他将缰绳和马鞭放到一旁,信马由缰,马似乎也能感应到街道的喧闹, 行的缓慢。
路旁有罗衫翠眉少女,瞧见这两位公子一个俊美清贵不可冒犯, 一个风流恣意顾盼生辉, 她拽着手中的香囊不知丢给谁好。索性闭眼一抛, 香囊划过含羞的弧度正落在十五怀中。
飞来一物将十五吓了跳,挑眉朝路边望去。少女甜甜羞笑,拿帕遮脸跑开。
路上一片叫好声。
“好什么好?”十五笑将香囊丢给路边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心想这里的女子都大胆的很,倒是个民风开放的城镇。
因有人带了头,两道上接二连三的香囊抛过来,大都是朝着容姿清艳的公子方向。晏玄非淡然地旋身避开,便宜了十五。
“人家姑娘给你的,怎还不要了?”十五挂着一身香囊,笑着打趣旁边的人,又同路边翘首以盼的女子道,“他是个断袖,姑娘们的芳心在下心领了。”
那姑娘当即红了眼,银牙咬帕躲进人群里。
路边还有大胆的女子朝晏玄非暗送香囊,十五笑的直拍手,“晏公子生了张招人喜欢的脸,以后出门还是戴面纱得好。”
晏玄非面无表情地将香囊丢在一旁。
“怎么,这还不开心了?”十五笑问,“你喜欢什么样的面纱,我回头买给你。”
“用不着。”晏玄非脸色发青,更是清冷逼人,朦胧的烛灯里禁欲如仙。
十五心跳不知不觉的快了许多,慌忙移开目光,却见路边闯出个青年,扬手就朝着晏玄非抛来个香囊,见落在晏玄非怀中后羞答答的抿唇笑。
十五见他一个男人笑的跟姑娘家似的,未免太不伦不类了些。
“公子!”那青年跟着马车奔跑,因为骏马放慢了步子,他容易追上,“公子!”
十五先晏玄非一步抢过那只香囊,看都没看直接扔还给青年。
那青年被香囊砸了头却浑然不在意,满脸欢笑:“小生杜良,敢问公子贵姓?”
晏玄非置若罔闻,目视前方。
青年当是路边吵闹所以公子没听清,他提气大声介绍道:“小生杜良,敢问公子贵姓?”
十五眼睛一亮,好心作答: “他叫步疏。”
“步公子家住何处,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登门拜访?”杜良喘着气,痴痴的看着晏玄非冷清的侧脸,当真是世有公子,称得上皎洁如珠。
“可以,”十五笑嘻嘻的回他,“城里最大的客栈便是。”
“步公子贵庚?”杜良跑的更快,鬓角汗湿,温和的问道:“不知步公子有何兴趣爱好,喜欢字画古玩吗?我是白烟城的才子,杜弦知。”
十五没见过这般不识趣的,挑起唇角,“公子喜静。”
杜良啊了下,却见那马车跑远。
十五回头看了眼落在人潮里的男人,转头似笑非笑的看晏玄非,说道:“居然还有男子给你扔香囊?是我小看你了。”
“何必与他徒费口舌。”
“不见得吧,”十五眼角余光朝车帘后扫了眼,“这不是给步疏找点乐子么?”
晏玄非望着他,微皱了眉头:“你就这么爱招惹他?”
十五反笑道:“他不是老爱找你麻烦么,我给他找点乐子也算是礼尚往来,怎么样?”
晏玄非也没说什么。
十五就是烦步疏总有莫名其妙的理由叫走晏玄非,一谈事就好晚,时不时的还一口一个废物叫着,晏玄非是不生气,但他又气又恼。
车轱辘碾过石板大街,十五突然抓住旁边男子的手腕,在一个转角的巷口纵身一跃带他跳下马车,将没有防备的晏玄非扶在怀里。
二人靠的极近,躲在巷子口的阴影里,马车渐行渐远。
十五笑着凑过去,在他耳畔说,“我们去逛逛。”
他是算准了晏玄非不会说拒绝的话。
又道:“昨晚长候没睡好,今日定会寻城里最大最舒服的客栈,到时我们问路回去就好。”
从巷子里走到灯火通明的街上,他朝晏玄非招了招手,“过来啊。”
晏玄非皱眉朝他所站的方向走去,目不斜视的跟在十五身旁,冷着张脸全然不像是在逛灯会。
两人几度被俏丽的少女们拦住去路,晏玄非淡漠地谢绝了香囊,去看身边时发现十五已经被隔在了远处,一脸打趣的笑意。
几番下来,十五早就没了看他窘迫的心思,不悦地拂开人群走回来,扣住晏玄非的手。
晏玄非挣脱开,“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十五挑眉,“亲我的时候就没见你说不妥?”
晏玄非哑然,找不到词反驳。
十五眼眸一转,绕到他身旁另侧,抓住那只不会反抗的右手扣紧,“如何?”
晏玄非不再多言,十五却接朝前走去。
十五瞧着有趣的,凑在他耳畔说了声,晏玄非听完笑了下。转眼又见孩童追赶嬉笑,哼着‘三月三满空山,日出日落…有女嫁…’的调。
晏玄非笑意僵住,顷刻消散无踪,再回头时那些孩子已经跑远,或许是他听错了?
车马喧哗,叫卖声此起彼伏,勾阑小调咿呀弹唱。十五跑去买下一串吹起来会发出聒噪唢声的长笛,递给晏玄非,“吹吹看,下次遇到步疏吹笛子,看我怎么对付他!”
晏玄非不接,“自己玩吧。”
十五兴冲冲地拿上吹了一曲,噼里啪啦的嘶啦声音委实不好听,晏玄非皱眉听他吹了小段便要走。
十五晃着长笛,追问:“你说步疏见着我是不是得躲得远远的?”
晏玄非问他:“你是不是很喜欢,和他在一起闹腾?”
“我没有,你别乱说!”十五嫌弃的连连摆手,迎着头顶一排晕黄的烛光,朝对面青年送了一记浪.荡的秋波。
晏玄非微挑唇角,淡然回望。
十五脸上的张扬在光下显出几分年少和温和,他理直气壮的道,“我明明是想和你一起,嗯?那个闹腾来着!”
说完,十五被晏玄非盯着瞧有些心虚,一咬牙就拽起他的手便朝人最多的地方走去。
许久没逛过夜市,他有些怀念这份陌生的热闹,东走西瞧一直没松开晏玄非的右手。
晏玄非则是跟在他身旁,不适感逐渐放松下来,视线平淡地扫过这些寻常物什,没什么出奇的。以前听傅良夜提起灯会心生向往,如今见了倒也寻常,这和他提过的灯会是一样的么?
十五欣喜地指着玩物同晏玄非解释,买来一个绕指头上一转就能飞的,又或是买几张白面相,拿到手里的是五彩斑斓的画像,一口气吹下去就成白纸了。
看着掌心粗糙的白纸,晏玄非不禁感叹:“原来世人也是懂些法术的。”
十五乐不可支的笑:“他们哪里会法术,这都是写粉末糊上去的。”
说完就带没见过世面的晏玄非去了另一处热闹的地方,便没他不知晓的玩意儿。
十五献宝似的跟晏玄非介绍玩法,但也架不住白烟城里男男女女的热情,不少人上来问二人谁家公子,他面不改色的回他:步疏,长候。
路人或夸二人容姿俊雅抑或名字好听,十五只说:一般一般。
等再要问时,他已经带着晏玄非去了下一处。
“这里也是有灯谜的?”晏玄非声音很轻,说完抿唇。
十五啊了声,什么叫这里也有?他随意瞟了眼,却见晏玄非目露好奇。
他觉得不可思议,问道:“你该不是第一次逛夜市吧?”
晏玄非不答,拈了盏花灯看字谜。
十五计上心头,悄悄松开了那只手,右手冰凉没有知觉,晏玄非未曾发现他消失不见。
等猜过一排灯谜后,花灯谜铺的摊主满目惊叹,从众多花灯里挑出个最是精致的四面琉璃灯递过去。
“公子当真厉害。”
细长的淡金色手柄,末端悬着一盏琉璃灯,垂有淡黄色的流苏,上下是木雕花纹,中间是明亮通透的琉璃,晕黄的暖光映着四面,能见琉璃上的刻字——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待晏玄非看清了那行篆文,才决意收下花灯。
烛山每年祭山的时候也有猜谜雅兴,奖励大都是藏书和剑谱,原来也是能送人灯的。
他转身回过头,却见身旁的人不见了。
眸中温和顷刻间烟消云散,晏玄非焦急地扫视四周,他人呢?十五不会无缘无故地离开自己,也不会是回去找步疏他们,入城时便探查过城中祥和,没有妖邪作祟,那他去哪儿了?
晏玄非沉默地站在原地,一步也不敢走动,害怕在离开了花灯铺子后十五过来寻不着自己。
“公子这是怎么了?”摊主好意询问,“是掉了银子么?”
晏玄非皱眉不语。
等了许久不见十五回来,他抽出腰间的折扇,最外侧扇骨上刻有一朵梅花,殷红灿烂,明亮如星。
晏玄非手持折扇拎灯离去,顺着扇骨上细细的光线流动方向而行,每行一段距离,光线就亮了分。只要傅良夜还在世上,不管身处何处,都能找到他。
穿过重重人海,晏玄非停在迎面走来的青年身前,目光如炬。
青年蓝衣黑袍,长发飞舞,面覆凶狠的鬼怪面具。
晏玄非眼底暗沉,盯着对面的人。
面具后是双桃花眸子,漾着清浅的笑意,面目狰狞的扭脖子。
晏玄非松开眉头,声音涩哑低沉:“你走怎么也不同我说声?”
周遭人多喧闹,嬉笑哄闹声压过了他的声音,以至于十五也没听太清。他摘下面具,先是露出了微挑的下巴,然后才是张恣情俊美的脸庞。
十五问:“你刚说什么?”
晏玄非拎着灯笼,淡声说道,“走吧。”
十五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等等。”
“怎么?”
十五不答,绕到晏玄非身后,将那张面具戴到他脸上,在脑后系紧绳子,双手顺势从背后落在晏玄非的肩上。
他低头轻声笑道:“喏,这样就不会再有人觊觎晏公子的美色了。”
说完,十五从晏玄非手中拿过那盏灯笼,模样精巧煞是好看,“哪来的?不对,谁家姑娘送你的?”
“猜灯谜,摊主送的。”
“摊主为何不送我,偏送你?”十五道。
晏玄非不可见的笑了声:“那我送你好了。”
十五轻哼了声,余光望见晏玄非手中还拿着折扇,不免好奇,“夜里起风,你怎么还觉得热了?”
晏玄非不动声色地握住扇尾的光亮,藏回腰间。
他第一次戴假面有些不习惯,视线没有往常开阔,正要取下时,十五牵着他手往前走去。
“今日赶上了白烟城的莲灯节,”因为吵闹,十五只好大声同他说,“走,我带你去凑热闹。”
一直到亥时,十五才带着晏玄非回客栈,长候在门口待着。
见黑衣白袍的青年面上罩着鬼怪面具,长候先是吃了一惊,没被这夸张可怖的画像吓到,但想到面具下公子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便忍不住弯起唇角。
十五见晏玄非突然驻足,他二话不说替人解开绳子,朝灯笼下的长候挥挥手,在晏玄非耳边道:“怎么样,我就说是这一家准没错。”
“是呵,”晏玄非侧目,唇角扫过十五脸颊,淡声说道:“你既然这么聪明怎就看不懂花灯上的字呢?”
十五:“……”
长候小跑过来,“公子可算是回来了,步公子正等着给你换药。”
晏玄非点头,便上楼去。
十五将一摞小玩意和面具丢给了长候,“你家公子买的,收好了。”
“我家公子才不会买这些。”长候反驳,不过看样子公子今晚和十五在一起应该是玩得很开心。
“真是你家公子买的。”十五一本正经的说,一边琢磨花灯上的字。
长候无奈地看着胡说八道的十五,好心的解释道:“公子喜静,不曾逛过灯会,身上也没银子,怎么买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你不说我都忘了,这银子当然是我借他的。”十五笑意不减,“你可记得还我才好。”
说一句是自己买给公子的不好么?长候抿嘴笑看着他,“你这花灯倒是好看。”
十五灵机一动,花灯递了过去:“我考考你,这行字说的是什么意思?”
长候接过来一看,少年白皙的脸上晕开少许红晕,眼珠上挑:“是城里姑娘送你的?”
十五不说,“你猜。”
长候为难,知十五相貌俊美且品行风流,但随便拿人家姑娘的定情之物未免过于轻浮,将花灯还回去,道了句:“你既然收了人家的花灯,就该好好待她,若只是图个开心,我劝你还是将花灯还回去,省的教人害了相思病。”
“相思病?”十五忍俊不禁,想到晏玄非害相思病会是什么模样,西子捧心么?
他放肆大笑起来,连眼里都笑出了泪水,最后拍了拍长候的肩膀,得出结论:“原来你也是个看不懂的,都是瞎猜的吧?”
长候反驳:“怎么会!”
十五将灯收于乾坤袋中,便进了客栈,有长候带路,二人朝晏玄非房间走去。
房内,晏玄非净了手,步疏再给他扎针。十五拖了张凳子在旁盯着看,时不时让步疏轻点扎。
步疏冷笑,故意用力扎了一针。戌时楼下来个青衣男子,点名指姓要找自己,一经询问才知是十五借自己名姓惹出来的事。
包扎完伤口,步疏低头收拾银针,趁晏玄非和十五说话时,他手法迅速地朝晏玄非飞去一针,直扎睡穴。
“步疏?”十五眼疾手快地扶住晏玄非,不解地看向对面撩拨长发的青年,“你想做什么?”
“长候,照顾你家公子。”
说完,步疏起身,侧目点着下巴朝十五瞥去,“我有事找你。”
十五不觉得步疏找自己能有什么好事,两人认识也不过数日,那应该是和晏玄非有关了。
将怀中青年抱到床榻安置好后,他便随步疏下楼。
步疏离开了客栈,已是夜深,因莲灯节的缘故城中没有宵禁,是以长街依旧灯火流光,行人结伴。
走了一段闹事,步疏也会拿起玩意儿转动,套圈什么的也是个会玩的好手,末了,步疏望着街对面——一个年迈的老者抱着一树还剩两支的糖葫芦。
步疏紧盯着那两串糖葫芦,目光灼灼,他正要过去。十五喊住了他:“你不会是找我陪你逛灯会的吧?”
步疏一顿,却见最后两串糖葫芦被人买走了一串,余下孤零零的一串挂在上面,隔街相望似在嘲笑着他的冥顽。
“你想吃糖葫芦?”十五不是个没眼色的,他见步疏面相阴晴不定,连叹不幸,下意识说道:“我去给你买,你站着等我!”
步疏突然动怒:,“谁要吃这种东西?”
十五给他吼的不开心,懒得迁就他了,回声冷笑道:“那好,你自个儿逛着吧。”
说完掏了一两银子丢过去,“当是你给晏玄非扎针的,要吃什么自己买去。”
步疏气的脸上一阵白,强压着怒火嘲笑:“你答应跟我出来,是觉得我要跟你说晏玄非的事?”
十五道,“不是吗?”
“你说呢?”步疏也不直接回答,见十五抬脚便走,他声音一扬:“或许我心情好了,可以同你说些他的事。”
“那你要怎样才心情好?”十五反问,“逛灯会?还是给你买糖葫芦?”
步疏脸色铁青,“陪我去喝酒。”
说完,也不管十五会不会跟上来,他拂袖率先走进街旁的楼里。
十五扫了眼那座烛火微明的楼,题着三字:独绎楼。
门口左右廊柱各自刻着一行字:悲忧穷戚兮独处廓,有美一人兮心不绎。
廊柱后是几扇朱色大门,旁边站着三四个出挑的清秀少年,肤若凝脂,面若羞花,轻盈的薄衫正好遮体,此刻正笑吟吟地说着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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