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三:
清晨天亮, 四人便要拜别这户人家。念到屋顶打斗掀翻砍断的横梁, 长候自觉地留了一粒金瓜子在桌上, 果然昨晚还是应该自己照顾公子。
十五想着今早晏玄非醒来时面无表情的神色,昨晚之事皆闭口不提,自己眉宇间也没了往日的风流笑意。沉脸将长候赶进了马车,他独自在外面扬鞭策马。
昨晚亲他的事十五记得一清二楚, 唇上似还有那层清淡的血腥味,并不让自己讨厌,包括唇舌扫过晏玄非下唇的伤口,晏玄非疼的眯眼想躲开的细节都是这般清晰。
晏玄非今早冷着脸多半也是不好意思,是因为他心里喜欢着那个叫阿沉的姑娘,但又亲了自己, 所以一脸丢了清白的郁结?十五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 心中愈发不如意,怎么倒像是自己凶神恶煞般夺了他清白,明明是晏玄非占他的便宜好么?
他皱着眉头又抽了骏马一记鞭子,更是不知该怎么面对里面的人, 倒不如晏玄非从头至尾都没醒来,没有清醒地喊出他的名字。
那个阿沉有什么好的,害你夜不得眠, 害你关在地牢,害你失了臂膀成如今这样, 连步疏都喊你废人了, 还要念着她做什么?
十五烦躁, 说不清是生着晏玄非的气,还是在生阿沉的气,更像是生自己的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怪昨晚不该上房揭瓦看星星,将心底那些微妙情愫在夜里捅了个破。
连连叹息,扬鞭抽在了马背上。
穿透薄雾的阳光洒满了安静的山林,柔和的光线落在十五焦躁的俊脸上,仍旧抖不开眉宇间的烦闷。
帘后。
长候在旁侧煮茶,晏玄非合眼假寐。
马车突然狂奔颠簸起来,步疏手中的针直接抖落在地,他道:“这是第十九次扬鞭了。”
晏玄非嗯了声。
步疏朝煮茶的少年看去:“长候你出去教教他。”
说着,他视线一转瞥向帘外,“省的还没到烛山,有些人就先把马给抽死了。”
长候闻声憋住笑意,撩帘出去。
晏玄非却陡然睁眼,虽然车帘很快就被放了下来,还是望见了十五半张脸上的表情。微皱着的眉头和紧抿的唇线,昭示着十五此刻不快的心情。
一方帘帐,视线隔绝。
步疏拾起柴火放入炉中,悠然的开口道,“昨晚他对你拔剑了。”
“我记得。”
步疏是猜不透晏玄非双眼中惯有的神情,他手扣长笛冷下嗓音,“如果哪天你护不住他了,我绝不会手软。”
晏玄非没忘与步疏的约定,“不会护不住的。”
“你还是不肯告诉他,你手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步疏觉得这样瞒下去是个隐患,“昨晚他没有伤到你是侥幸,万一还有下一次呢。”
晏玄非不假思索,语气平淡,“我以后入夜不带剑便是。”
“你,好得很!”步疏被他气极反笑。
烛山门生从来是剑不离身,何况还是晏氏一脉。当初在山上,三清观有古训,弟子成年前须得入夜收剑凝气,要将剑擦拭干净后放在剑室,但晏玄非从来都将剑佩戴于身,哪怕夜里也寸步不离。
晏玄非道:“这样你的担忧也可放下了。”
步疏见他神色如此,一副并未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的模样,忍不住讥讽了声,“人在命悬一线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更何况之前他做的还少了?”
“步疏。”晏玄非沉声。
“难道我说错了?”步疏冷哼。
“他若是知道你掌心是被他剑柄灼伤的,至少以后与你拔剑都会有所顾虑。”
“那我要怎么跟他解释其他人碰这把剑不会出事?”晏玄非皱眉,声线下沉:“跟他说我和禅丑一样?”
步疏反道:“那又有何不可?”
晏玄非只望着他,久久没有说话。这些年来,那人久居烛山只拿步疏当朋友看,其实也不是没理由的。
春秋能斩禅丑,是因为禅丑虽为妖邪但却有仙骨。
反观世间修的仙骨者少之又少,众所周知的便是烛山二公子自带仙骨,有传二公子早不入世是因早已飞升。让他跟十五说自己同禅丑一样,都有一身仙骨,不是间接跟十五自报家门么?
自己就是十五看的那些奇谈野史里的烛山那位,十五该如何看他?追着他问三清观的事,还是追着他问傅良夜的事?
晏玄非不愿提这些,也不想让十五现在知晓。
步疏在旁拿干净的银针拨茶水中的香叶,又给晏玄非倒上一杯刚煮好的清茶,不再咄咄逼人。
晏玄非尚未碰茶,从袖中翻出一枚铜钱,递过去道:“有见过吗?”
步疏眼波上挑,视线掠过手中的针,看见玉铜钱时神情错愕。他眯眼细想了番,语气肯定道,“见过。”
晏玄非问:“在哪儿见的?”
步疏接过这枚外圆内方的铜钱,掌心摩挲蚊面。多年前曾在他爹书房的暗格见过一次,当时还好奇地问他爹这是什么,却被他爹吼了出去。步疏长这么大第一次被爹吼,起因就是这枚铜钱,自然铭记于心。
晏玄非道:“想起来了么,在哪见过?”
步疏不答,反问他:“你问这做什么?”
晏玄非毫不隐瞒:“南沽城被人盗尸养罗刹娑,妖邪作乱你来的路上应该有所耳闻。”
步疏点头。
半个多月前,他在岐川感测道长泽山上的诛灵阵五百多年来第一次有异象波动,便起身去长泽山,哪知正遇到上山修补阵法的晏玄非。那时他就知道晏玄非坐实了欺骗仙门千百家的行径,因为傅良夜根本没死,还逃出生天了。念着同门旧情,步疏与晏玄非做了笔交易,他可以不杀傅良夜,但晏玄非必须要将仙骨交出来。
约定好后,步疏回药谷,得知南沽城里莫名其妙的死了个药谷弟子沈千别,他只好又出了一次远门,没想到竟遇上了这二人。
步疏将铜钱还了回去。
晏玄非收好,问道:“你知这枚铜钱从哪儿来的么?”
步疏摇头。
晏玄非自是不信,他提起一个人来:“殷风揽。”
步疏微惊,“他?”
晏玄非与他说了当日遇到殷风揽,在南沽城发生的一切。
步疏不可置信地缩紧瞳孔,右眼眉梢被青丝遮去大半,惊讶地摇头。他不愿相信,当年才倾天下的孱弱少年怎么会变成这样?
“真的是他?”
晏玄非点头。“我与他交手,不是殷氏的底子了。”
殷风揽从出生就被定为洛水殷氏下一任家主,论辈分在他们这一届仙门小家主里是资质最差的一个,而且体弱多病,连筑基结丹都耗了平常人两倍的时间,但才情却是最高的。好在殷氏对修仙本就不像其他世家看重,更多是招揽天下修士广聚于此,替殷氏效力。
殷风揽年少游历四方,有次遇险被困于万兽山的百蛇窟,当时同行的世家子要么被拿去喂蛇要么炼丹,只剩下他一个。
危险关头,幸得三清观小师妹出手相救,事后殷风揽便跟着小师妹,不管小师妹去哪儿这人就一直追随着,从极北之地到南疆,从雪原到幽海,殷风揽拖着病弱的身体陪着小师妹行过山山水水,一段英雄救美成就了段佳话。
游历完的小师妹要回三清观面师,晏玄非同傅良夜一同在山门前等小师妹,当望见殷风揽坐在师妹的白马上,而小师妹牵着缰绳一步一步走来,傅良夜当即气得莲冠都歪了,过去就是一脚,将这病怏怏的青年踹下马。
傅良夜此举被傅天行责备,罚去思过崖面壁。也是因此,晏玄非才多看了这殷风揽几眼。
步疏也是听说过这段往事的,他思忖片刻,也就明白了晏玄非为何执着那枚铜钱。
他道:“我爹书房。”
晏玄非道:“知道来历吗?”
步疏想了想后摇头,这枚铜钱一直放在父亲的遗物中。
晏玄非望了他一眼,收了铜钱不再多言。
帘内茶香,两人各自斟了杯。
步疏浅尝,“你是准备直接回烛山?”
晏玄非点头,“要一起吗?”
步疏没想过要去烛山,拿长笛挑开了肩后的窗帘,风灌入车舆内,迎面吹开额前的长发,露出晦暗的眼瞳。
在风声里叹了口气,步疏问:“他还好吗?”
晏玄非道:“不知。”
这些年他被关在地牢,也有问过长候外面的情况,只是关于那个人的事从来都没有消息,那人早成了烛山的禁忌,没人敢去提。他这次下山主要是知道傅良夜醒了,至于步疏口中的人,他不曾见过。
“不知,”步疏默念了个名字,“那就当是过得还好。”
步疏眼底像起了雾,什么都有看不清了,手中拈着青花茶盏,扬手便将茶水泼向窗外的青山翠黛上。
帘外。
长候细心地觉察到十五今天心情不好,路上难得的一言不发。
昨晚他和公子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公子又为什么会在步公子房里醒来,自己进去伺候时因没有屏风阻隔视线,所以一眼瞧见十五躺在在公子怀里沉眠,而公子明明是醒着的却没推开他。
长候偷瞄了旁边青年几眼。
十五拧起长眉抽马,脸色越发的难看。这都午时了,晏玄非和步疏两个人在里面说什么说了这么久,还把长候赶出来?昨晚他拔剑真的只是为了自保,步疏别是拿这事在晏玄非面前搬弄是非才好。
越想越担心,十五将缰绳和鞭子丢到长候怀里,正要起身时身后的帘子给只修长的手拨开。
晏玄非接过长候怀中的缰绳与马鞭,语调无波,“长候,你进去。”
“是,公子。”
待长候进去,晏玄非撩起衣袍在驭座坐下。
十五又见他单手驭马,直接从他手中抢走缰绳和马鞭,“你怎么舍得出来了?”
他冷着声音,还扬着尾音。语气里透着十五自己都没发觉到的薄怒。
晏玄非淡声与他说道,“昨晚,对不起。”
十五头脑一热,没由来的想起晏玄非掐着他下巴亲吻自己的那一幕,明明是自己先撩的,怎么到后面反倒是落了下风,而且今早他一脸不悦又是为何?
十五干咳了两声,实在是笑不出来,便佯装不甚在意,大大方方的扬鞭嘲了声:“没事,你我都是男子,再说也是我先亲的你,晏公子莫要放在心上才好。”
“是么。”晏玄非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淡,挑起眉眼,意味深长地看向十五昨天受伤的胳膊。
“我是说昨夜伤了你,我很在意。”
“……”十五瞪眼,你就为了跟我说这个……对不起?
十五不想接受,他恨不得找个洞躲起来,连忙落下胳膊驾马,妄图来遮掩面红耳赤的窘迫。
晏玄非眼底浮上笑意,淡声:“昨晚吓到你了?”
十五咬牙,冷哼了声。“你说呢?”
他问:“还疼吗?”
十五臂上的伤口是晏玄非今早醒来处理的,步疏就这么放着他晾了一晚上,血迹干涸,伤口深到筋骨。是以今早才会冷脸去找步疏理论。
被晏玄非这双沉静的双目看着心绪不宁,十五先败下阵来错开视线,恣意飞扬道,“小伤,早不记得了。”
晏玄非恩了声,语气放轻:“以后不会了。”
你梦魇一日不除又怎么不会,难道每晚都靠步疏给你扎针?十五心里嘀咕,嘴上却不说,“你和步疏聊了一上午?”步疏是不是在背后说我坏话了?
“铜钱的事。”
十五好奇:“他知道?”
“不知道,”晏玄非回道,“等回烛山再问问。”
“只好如此。”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夏风拂面带来燥热,一路经过了两三个村落。
十五手中的缰绳不知何时又到了晏玄非那儿,被暖洋洋的太阳烘烤着,他有了倦意,便靠在了马车上半眯着眼,前面悬着盏风铃晃来晃去,流苏在空中摇摆,叮叮作响。
“这风铃是从烛山带来的?”他抬手碰了碰冰冷的风铃,摇了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是。”
“挺好看的。”十五放下手中把玩的风铃,打了个哈欠,余光偷瞄旁边驭马的清贵公子,若有所思地合上眼。
又行了一段路,晏玄非听他呼吸均匀,抬起左手缓缓地将这人身体带到了身边,让他脑袋靠着自己的右臂,从午后枕到了日暮,不管枕多久都不会再有少年时麻木的感觉。
十五覆着的睫毛颤了颤,眼下晏玄非雪白的衣袍,鼻尖是熟悉的冷梅香,从昨晚纠结到现在的问题也似乎没那么重要了。
哪管他情煞和阿沉,如今只有他十五,再说,晏玄非待他总归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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