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一:
长候赶在日落之前找了个村落, 寻了户人家借住一宿。
那户人家都是老实巴交的村夫, 见来人气宇轩昂心生惧意, 更是不敢拒绝,忙收拾出三间屋子为难道:家中只剩三间房了。
长候寻的是这村落中屋子最大的一户,同家主道谢后拿出一粒金瓜子递过去。
家主连忙道谢不敢收,长候又说了些劝解的话, 家主越发摆手不敢收这么大的礼。
十五瞅着人老实巴交的,这辈子都没见过金子吧?他笑了声,翻出些在焦城除魔收取的碎银,“收下吧。”
穿着补丁短褐衫的男人还在摇头,身后粗麻衣的女人却接过碎银,“多谢贵人。”
男人回头呵斥了女人一声:“不许收, 赶快给贵人还回去!”
女人红着眼, 攥紧掌心的银两:“幺儿还病着,靠每日都去山上找药能撑到什么时候?”
步疏弹了根银针在指间旋转了圈,“什么病?”
男女不言,诧异的看着面相斯文的儒雅青年。
步疏撩了头黑长的头发, 又问了遍:“你刚才说谁病了?”
长候趁机同这对夫妇说步疏是个大夫,农妇连忙将碎银双手还回去,泪涟涟地求着步疏去看看幺儿。
十五同晏玄非对视, 这才刚离了南沽城,这小山腰别是第二个南沽城才好。
所幸幺儿只是普通发热, 步疏扎了两针开了些方子, 都是山上能寻到的普通草药。
“多谢, 多谢。”男人执意要还回银子。
步疏拿了一粒,温声道:“自己留着吧。”
夜里
农妇用十五给的银子去村头买了些肉和酒,做了些普通的菜式招待贵客,幺儿扎过针喝过药,现在也精神多了能下床。
十五粗略一数这家人竟有四个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二岁,最小的才三岁,到吃饭的时候这四个孩子冒着脑袋站在门外,眼睁睁的望着这边。
十五朝他们招手。孩子们却被农妇训斥走,“快回房,莫要惊了贵客。”
十五道:“无妨,让他们一起过来吧。”
农妇尴尬的搓手,“犬子不懂礼数,就不打扰贵客兴致。”
十五只好作罢,望见在外面空地上嬉闹疯赶的孩童们,莫名想起梦中在山上,他和师兄弟们也度过同样的时光。
一顿饭吃下来,十五与步疏吃得还算尽兴,而晏玄非只碰了碰茶水,长候夹了点青菜。
十五不解,虽然辟谷但好歹也是家主的一片心意,而且说好了装普通人的。
“莫管他们,喝,”虽然酒水一般,步疏喝的畅快,“烛山都是这副样子,喜净成疾。”
长候皱了皱眉,却没有反驳。
十五越过长候看了眼晏玄非,雪袍如新,眉目干净。
农妇备了热水给贵客洗漱,却不知他们四人要如何分配三间屋子,便来询问。
长候想说他去睡马车,晏玄非却指了指十五,“我同他。”
农妇了然,便掌灯引路。
步疏将最后一杯酒转了又转才喝完,看着空杯也不着急回房,同一旁候着的农夫问道,“这酒很不错。”
农夫笑:“村头老牛家自己酿的,用春上的青果子,我再去给公子买一壶?”
“不了,”步疏摇头,他问:“你家中可还有人生病么?”
农夫摆手,“都是小病,今日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步疏道:“什么小病?”
农夫也答不上来,只囫囵不清地描述了病状。
步疏听得明白,同他说了几味寻常药材,活血化瘀的。
步疏撑着头瞧着酒杯问:“那你知村中还有其他人生病么?”
农夫想了想便说了几户,都是老毛病拖久了。
步疏了然,起身便负手出了院落,朝那几户的方向走去。
十五在廊里回头,“这么晚了他去作甚?”
“出谷的事。”药谷弟子出谷多要悬壶济世,晏玄非想说医者仁心,但步疏活的不太像是医者,或许仁心尚在,但大多数时候也是看心情。
十五同晏玄非进了一间房,农妇给点了烛火进去。
长候欲言又止,觉得这样分配还是不好,“要不我留下伺候公子,十五去睡隔壁那间房?”
“出去出去,”十五抬手赶人,“你家公子点名让我伺候了,你这是以下犯上,不听主子的话了?”
长候大声正名:“公子,我没有!”
十五哪管他有没有,啪的下合上了门,将喋喋不休的长候关外面。
晏玄非燃了张符咒,室内更亮了。桌椅都擦过了,但柜上落了不少灰,床榻上的被褥也都缝缝补补成灰褐色,依稀能看出之前是素色的。
想到步疏说过烛山之人皆喜净,十五才明白为什么长候非要留下伺候他。
晏玄非看透他的顾虑,站在房内说道:“不必管我。”
十五笑:“那可不行,我答应长候要伺候晏公子的。”
他撕下块蓝色衣袖,放在盆中用热水打湿,殷川锦的料子不错,柔软光滑。十五拧干后给了晏玄非,“公子要是不嫌弃,将就着用吧。”
本以为晏玄非会让他拿开,却见那只绑着布的手接过那块布料,在脸上擦了擦。十五真就伺候这人洗脸擦手,最后自己随便洗了把脸,将衣袖晾在了木架。
“下次让长候找个好点的地方,”十五笑着抖了抖少块料子的衣袖,“不然这身衣服可经不住撕。”
晏玄非嗯了声作答。
窗外全黑,天边挂着稀疏的星星。
十五见晏玄非丝毫没有睡的意思,他道:“走,跟我来。”
晏玄非任他拉着手腕溜出房间。
十五轻功点地便带着晏玄非跳上屋顶,轻手轻脚地避开这家人绕到后面的屋脊,仰头便是皓月星辰,河汉广袤。
他脱下袍子垫在青瓦上,拉了把晏玄非的胳膊,“你们烛山承星运,是不是经常看星运转势、占卜算卦什么的?”
晏玄非随意的坐在袍子上,“嗯。”
两人都坐于一处,挨得不远不近。十五单手枕着后脑勺,另只手指向遥远的夜空。
“你看,这就是你每次踩出的北斗七星阵。”
晏玄非视线从北斗七星落到十五的指尖,想伸手握住他。
十五叹息着收回手,“真远,要是这屋能再高点就好了。”
晏玄非挑眉,提剑朝半空一挥,便是出现了个明亮灿烂的星阵。
十五面露欣喜,伸手过去,手掌直接穿过了幽蓝色的星阵,他感叹烛山法术的奇幻。
问道:“牛郎织女呢?也能变出来?”
晏玄非皱着眉心,“我的星阵是这个。”
十五似懂非懂,言外之意是晏玄非只会这个?
许久,晏玄非也同十五一样往后躺在瓦上,十五眼疾手快地伸出胳膊,他头落下正好放在自己胳膊上。
晏玄非稍显诧异地望去,十五正对着他扬唇轻笑笑,“你让我摸了把北斗七星,胳膊就当是借你枕的。”
枕着他的胳膊,晏玄非面部越发柔和。
两人望着浩瀚星海,连月光都被星辰万千衬的黯淡。
“我有个师兄。”十五突然开口说道,“我以前也同他看过星星,枕着他的胳膊。”
晏玄非静了会,半晌回他:“是么?”
“以前和他在观中,经常跑到藏书阁的屋顶看星星,藏书阁有山那么高,我和他就这样待上整晚。”
十五想伸手指那颗明亮的星,意识到两只胳膊都没空,笑了声,“后来他学成回了烛山,不知现在可好。”
“世间万物遵循真理,万物运行自有其道,”晏玄非轻声念道,“他现在当是与你处在同一片星河下。”
“自有其道,是啊。”十五本有伤怀不得意的惆怅,听他这样说瞬得开解,那抹伤怀消失不见,只觉得舒畅极了。
他余光漫着欢喜看向旁边的青年,星光落满了晏玄非清艳的脸。
“晏公子真的是个好,”十五微顿,将看字掩在唇边,“很奇怪的人。”这般好看的皮囊,该有很多人喜欢的。
“怎么说?”
“直觉。”十五移开眼,却觉得星光也就此暗淡了。
他又同晏玄非说了和师兄的事,言语间不提三清观,只说那是个终年落雪的地方,他与师兄自幼相识,师兄就跟雪花一样,看着冷冰冰的握在手里冷冰冰的,可抓一把煮茶后却也能热的滚烫。
“你是不是觉得我说的话杂乱无章?很无趣吧。”十五所说的都是梦里的事,偶尔接不上的地方也直接讲出来。
不等晏玄非回答,他说,“师兄是个很好的人。”
“嗯。”
十五默默看着夜空,安静了许久,声音也不复方才的清朗愉悦,“我很怕他死了,梦里醒来都在害怕,等我到了烛山会不会还是寻不到他。”
晏玄非问,“你找他做什么?”
十五张口微愣,舔了舔发干的唇瓣,摇头道,“有些事情要问他。”
“还是不记得他姓甚名谁,相貌特征吗?”
十五皱眉解释,“我记得他的名字,只是看不清他的样子。”
晏玄非笑了声,不语。
“晏清歌。”十五念着着三字,心中却是莫名的平静,或许是因为躺在晏玄非身边的缘故。
他问:“师兄的名字是不是很好听?”
晏玄非合上了眼,万千星辉也就挡在了眸外。
十五继续道:“虽然我记不得容貌,但要是遇上肯定会认得出来。”
再去看晏玄非,那人已经气息均匀的入睡。
夜里有些凉,十五轻微地转过身体,将自己枕着的手臂抽出搭在这人背上,衣袖正好挡了些风。
他下巴正好能搁在青年发顶,柔软的发丝蹭在下巴有些痒,压低的声音也不觉有了笑意:“晏玄非,其实遇上你也挺好的。”
十五又说:“那晚你说师兄还活着的时候,我想这漫长的人生到底还是有存在的意义的。”
他说完想了会儿,就算师兄真的不在了,能遇到晏玄非也是有意义的。便将怀里的人抱的紧了些,喉间溢出声轻笑。
晏玄非却睁开眼,良久之后才又合上。
许多事并不像断掉的记忆那样轻快温暖,他宁愿傅良夜不要想起来,就当一个没有过去的十五,和他回烛山就好,哪怕十五想用一生去找那个师兄也罢,莫要再去当傅良夜。
又是寅时
晏玄非突然从梦魇里惊醒,一掌推翻身边的人,眨眼功夫长剑在手:“你是何人!”
十五被掀翻后爬了起来,睡眼惺忪地动着眼皮,却见青色剑刃直指他的喉咙,刹那间吓得他睡意全无,连口水都不敢吞咽,怕碰到冰冷的剑尖。
星夜成了背景,黑衣白袍的青年站的笔直,面无表情地持剑而立,声音尤其冷冽,“你到底是何人?”
十五担忧不解:“晏玄非?”
“放肆!这也是你能喊的?”晏玄非一剑下去,十五连滚带爬地避开。
屋脊给斩的瓦片翻飞,动静极大。
“你清醒点,晏玄非!”
晏玄非不语,剑招越发地快。
十五不愿拔剑,闪身与他过了十几招胳膊也被刺伤,那青色的剑刃又朝脖间袭来,他终于还是拔了剑。
自己踏在北斗七星的阵中感觉很是不好,十五明显感觉内力受阻,同晏玄非交手没占到优势,两人斗法那便更是没得说了。
而晏玄非看见十五拔出的剑后,目光从冷静变成诡异的凄凉悲哀,剑势凌厉迅猛。
“晏玄非,”十五挡不开又被刺了剑,“你要杀了我就没人给伺候你了,还不快醒醒!”
晏玄非不语,目光一动不动的盯着那把金光流转的剑刃,脸色青白。
十五下剑阵躲避,想起上次他梦魇时的状态,扬声喊道:“煮茶,该煮茶了!”
晏玄非剑招一停,视线从十五剑上上挑到十五脸上,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煮茶?”
“对,煮茶!”十五以剑想挡,“我们去煮茶好不好?”
晏玄非摇头:“不好,他不会回来了。”
十五暗叫不好,晏玄非果然冲过来,星阵大亮!
步疏觉浅,睁眼见屋顶漏光立即醒来,还纳闷星星什么时候和山上一样,离得这么近了。再一看可不就是晏玄非的星阵么,只是这附近没有妖魔——坏了!
他扯了件袍子披上,来不及穿鞋跑了出去。
待看见拼杀在一起的二人后,步疏面色惨白,一针甩去封了晏玄非的睡穴,十五连忙冲上去接住晏玄非瘫软的身体,被晏玄非手中的剑割破手腕却浑然不知。
步疏寒着脸走来,将晏玄非扯入自己臂弯中,冷眼看着十五手里的剑,声音寒的发抖:“你当真是要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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