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已经神隐的祝禹神君没有人知道从第一世回来的时候, 亓涯就濒临崩溃的边缘。他奄奄一息,精神错乱,根本不可能撑到第二世的开始。
祝禹神君怕他在弥罗殿里发疯引来注意, 就将亓涯锁在圣一宫里。任由他砸烂东西,伤害自己, 去平息心中的自责和悲伤, 哪怕十万分之一也好。
然而几日几夜之后,始终熬不过心中痛苦折磨的仙君,终于被熬断了脊梁, 跪在了神君面前。身后是因为他的力量失控,差不多被砸烂了一半的天罡殿陈设。堂堂仙君, 尊严体面全没了, 跪在神君面前, 一字一句地求饶。
他不记得自己到底说了哪些详细, 只记得他在求祝禹放过他——放过他,放过瑶山。
但是不行,必须还要继续。
第二世开始, 祝禹亲自压着亓涯到了轮回台上。因为要等亓涯, 瑶山侍主暂时由鬼族守护着。此时的瑶山已经被洗过了魂魄。浅发绿眸的散仙静谧地, 温柔地站在轮回台前等待着。额间的红珠笼罩着朦朦柔光。
浮屠塔上阴光浮动,他似有所感, 带着一身烟神雾韵忽一回头, 望进了时光里窃窃私语的秘密。浅光勾勒出瑶山一丝单薄的姿态, 这存在仿佛一抬手就能抹去。他收回看着浮屠塔的视线, 带着一点点疑惑的模样瞧向亓涯这边。
就这一眼,看得亓涯几乎要落下血泪。
他对等在一边的支邪说:“等此世结束回来后,将这二世的记忆抽取封印起来。”
情劫开始的时候就不公平。亓涯回到仙身能记得所有发生的事情。但是瑶山的记忆则被强制剥夺,打碎,碾成粉末散在水流之中,恶毒得不准有一点残留。瑶山什么都不记得,从第一世回来时,还来不及排遣满心的愁怨就被强制洗了魂魄。
因此仙君殿下的决定在此时显得无比虚伪。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决定这么做——否则他真的坚持不下去了。旁边是祝禹神君的叹息,支邪虽不明但依旧答应了下来。随后,亓涯喝下洗魂忘尘之水,转身跳下了轮回道。
第二世也很快就结束了。亓涯刚睁开眼睛,就听到了瑶山拒绝第三世情劫的消息。那时的他心中生出了无法描述的庆幸之感。亓涯很高兴,很欣慰。这么多年了,他终于见到瑶山学会怎么保护自己了。
亓涯很难说清为什么他决定要将前两世的记忆抽取并封印起来。他是未来的神君,若非他自己愿意,有谁可以动他的记忆?
或许是逃避,或许也是为了封掉自己的退路。
之后,祝禹神君一次又一次让他早做决断,亓涯总是答应得很好,可看到瑶山就后悔。这还是在前两世他忘了的前提之下。如果没有将这两份记忆抽取封印出来,亓涯可能杀了自己也不会再去见瑶山一面。
幸好封掉了,能让亓涯哪怕觉得自己厚颜无耻,也借着一点“他不记得我,我也忘了他”的卑微奢望和侥幸,可以让他和瑶山望上一眼。否则他等了那么久,除了给瑶山留下无数伤痕不曾有一点好的回忆,亓涯不由地去怀疑自己存在这个世上的意义。
现在这两份记忆重见天日,瑶山马上就能想起前两世经历了什么。醒来之后,他又会如何看自己?亓涯已经没有任何预测的勇气和可以预估的答案。
亓涯掩住了脸上所有的情绪,对支邪吩咐:“开始吧。”
支邪应了一声,上前一步举仗施法。可这法杖亮了一会儿,又即可暗了下去。鬼族族长收回手,为难道:“神君,侍主……在拒绝。”
说着,他又勉力试了一次,无奈道:“不行,侍主拒绝得厉害。”
一边的灯草抖着声音,连他自己都想不到怎么就这么大胆地问出来了。
“为什么啊,为什么拒绝啊?”
支邪看了亓涯一眼,委婉道:“侍主转世轮回时,记忆有损。现在得了记忆,虽然不是自己的,但也不愿意放手,也就拒绝打扰了。”
“不行啊!”灯草拍着大腿着急地叫起来,“他这样一直昏迷下去,会醒不过来的!”
他在自己的袋子里翻找着,找出一盏魂灯,迅速给瑶山点上,做安魂之用。又对亓涯说:“神君,无论如何都得把他叫醒。沉溺于过往,侍主的魂魄绝对会乱掉。此后果不堪设想,绝对不能让它发生!”
亓涯没有说话,只是摸着瑶山的脸颊。一旁的长羽金鸟卧在瑶山肩膀边,用翅膀盖住了他人的视线。一瞬间,灯草竟然觉得神君有意不让瑶山侍主醒来,想让他就这样一直睡下去。
被这个想法激出一身鸡皮疙瘩,灯草瞪大了眼睛。
良久,神君道:“如果强制入魂会如何?”
灯草暗暗松了一口气,竖起耳朵听支邪解释:“若要强制入魂,需在不得对记忆有任何改动的前提下,提醒昏迷者此乃梦境回忆,不可深陷。若是言语行动不当,叫昏迷的人改变了原有的行动轨迹,记忆会混乱,出口也会消失。”
“而且,神君入魂之后,附身之人也必然是当初历劫的身份。若想不改变结果,自然不能改变最初的目的。神君,此并非易事。”
顿了一顿,支邪补充道:“侍主现在拒绝得太过厉害,强行闯入也有损伤。靠外力唤醒不仅难,代价也极大。还请神君三思。”
听到这些话,亓涯心中冷笑:现在自己恨不得前两世都没有发生过,如果可以,他才是那个叫过往全都改变的人。如果入魂去能改变过去,无需瑶山动作,他自己都去改了。
被这些苛刻条件弄得头大,灯草问:“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也并非没有办法,”支邪坦诚地说,“毕竟记忆不是侍主的,与之并不契合,一定会有违和之处。若我没有猜错,侍主现在并非附身于前世,而是跟随在神君前世身边。”
“这样的意思是说,只能靠瑶山侍主自己挣脱梦境醒过来?”
支邪想了想,往旁边的魂灯里注入一道力量,说:“内里打破是不能了,我们可以从外面施加影响。神君不妨试着呼唤瑶山侍主,让他莫要沉溺过往。”
亓涯歪身靠过去,依旧是温柔地注视瑶山。握着他的手,抚摸着瑶山的手指,眼里也只有他。亲了亲爱人的额头,亓涯对支邪道:“你施法吧。”
“是,神君。”
支邪以魂灯为眼,布下了五个能稳定记忆流向的阵法。在阵法的安抚下,瑶山终于不再动不动惊阙尖叫,只不过皱着的眉始终平不下来。随后亓涯让沧恵带着支邪先去弥罗殿,对接日后的防卫事务,叫灯草留在了天罡殿里。
灯草用尽了本事把瑶山可见的外伤都治好,看他惨白的脸色,满脸医者的怜悯。又觉得神君大概不喜欢这样,又摆出专术的冷静姿态询问神君有何吩咐。
“可有能遮盖味道的药草?”
得亓涯问,灯草说:“自然是有的,不过不知神君是要遮盖什么样的味道?”
亓涯刺破手指,在空中一挥,示意:“我的血。”
闻到这般香甜的味道,灯草倒抽一口冷气,跪下道:“请神君恕属下无能。”
“我知道了,”亓涯也看不出失望或者生气。或者说他已经做了决定,能不能遮盖住,已经并不在乎了。于是亓涯挥挥手,“你回去吧。”
嘱咐了一番事宜,灯草行礼后退,踏出天罡殿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亓涯神君正弯下腰,低头吻在瑶山侍主的唇上。一缕极香甜的气息飘散在空气之中。可是这缕香甜到底能不能潜入瑶山的梦境之中,安抚他的不安和惶恐,没有人知道。
“这两世的经过你看便是了,但是看完了,一定要记得醒来,”亓涯抬起头,翻着金光的血液从他的唇上低落下来,落在瑶山的唇上点缀着一抹艳丽,“等你想起来,恨着我,怨着我,然后活下去。等一切结束,我以后也不会再有去打扰你的生活,叫你觉着烦恼了。然后,你就可以彻彻底底地忘了我。”
他说着说着,又笑了:“只是,以后没有我陪在你身边了,不能一直护着你。你不要再像以前一样,懒耽于修行,叫我放不下心来。之前教过你的那些话,也要好好记得。此生我别无所求,唯望你平安喜乐。”
自始至终,我对你的期望,只有这一个。哪怕以后关于我的事,你不愿提及一点,也不要忘了这四个字……
一定,一定不要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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