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鹊》49.疑问

    晚上的时候薛凌去见了薛嗣巡。
    春雨总是绵绵, 滂沱都滂沱不出夏天雨的凶狠。
    薛凌住在沈鹊的套房里好几天没出门,那群外面赶来的媒体原本是不信邪的,但薛凌之前在揽星也没被记者堵到过, 再加上天气实在不好,都陆陆续续地收工了。
    她和薛嗣巡上次吃饭的时间已经很难明确, 总之也有很长一段时间。
    心平气和地坐在一块讲话也有一段时间了。
    薛嗣巡订的一家私家餐馆, 隐匿在水脉四流的霜承水巷里。
    沈鹊本来打算送薛凌过去的, 但薛凌在看到薛嗣巡发来消息上的地址后,就说算了。
    外面的雨太大, 沈鹊想着打车还不如自己送她过去, 没想到被这么痛快地拒绝,顿时呕得半死。
    从接完电话就看上去阴沉了几分的薛凌从沙发上站起来, 走到落地窗边去抱住了沈鹊的腰。
    她好像很喜欢这个姿势, 头侧着抵着沈鹊的肩膀, 然后一点一点地去亲吻对方的肌肤。
    “你怎么那么容易生气。”
    薛凌的口气虽然说一如既往的戏谑, 但沾染了那点接完电话残留的阴沉, 跟窗外滴答的雨不谋而合,撞在沈鹊耳里都是满腹心事的沉甸感。
    “我哪有生气。”
    沈鹊回道,算不上生气,就觉得闷。
    哪怕薛凌平时相处起来真的是一个值得放松的人,会给她最大限度的愉悦感,但她们之间始终带着一种难以抹去的沉闷。
    就好像原本朗月当头, 突然乌云席卷的那种不适感。
    刺一样的。
    薛凌拉着长长的音调哎呀了一声, 似乎是眨了眨眼, 沈鹊裸.露在外的脖颈也感受到了对方睫毛上下扇动。
    “雨很大,开车不好开,况且我舍不得。”
    薛凌闭着眼,闻着沈鹊身上的香味,“想到你自己送完我开回来的路,我就觉得舍不得,又觉得心疼。”
    “我又不会少块肉。”
    沈鹊觉得薛凌想太多。
    薛凌低声说:“你不懂的。”
    沈鹊:“是!我什么都不懂!”
    薛凌按着她的肩膀把对方转了一下,她看着沈鹊的眼,说:“要不你和我一起去?”
    “去个屁。”
    沈鹊毛骨悚然,跟见家长似的,还是算了吧。
    “我都见过你妈妈了,为什么你见见我爸都不肯哦。”
    薛凌又倒在沈鹊肩上,脸颊去蹭沈鹊的脖颈。
    沈鹊偶尔会觉得薛凌有皮肤饥渴症,恨不得每天肉贴肉地粘在一块。
    很腻,又舍不得说她。
    “你爸不是说有事要说吗,和你,不是和我。”
    沈鹊觉得薛家也神神秘秘的,加上薛凌之前那句令人毛骨悚然的“如果我是妖怪你还会爱我吗。”
    怎么感觉有首歌也是这么唱的。
    “反正你想送我,那一起也没事的。”
    沈鹊:“……”
    “那你自己去吧。”
    薛凌:“……”
    隔了一会儿,她幽幽地冒出一句——
    “你也太狠心了。”
    “是你太闹了。”
    沈鹊说。
    ……
    薛凌找到那个餐馆的时候薛嗣巡已经到了有一会儿了。
    霜承是个水城,听说千百年前城内水流众多,出行基本都是靠水道的,但后来填了不少。现在城内仅剩的也就是几条而已,被霜承政府开发成了特色景点,只不过大雨的时候出行不便,所以这种天气人不是很多。
    薛凌还是十几岁的时候来的这里,当时也觉得好玩,但因为进出不方便,加上后来朋友都走散了,也就没再来过。
    这篇的餐馆很多都是仿古风,而薛嗣巡订的那家在风格上就没那么精细,有点自然破败的感觉。餐馆很小,看上去食品安全都有些堪忧。
    墙上挂着老旧的菜单,服务员还是老板充当的。
    老人家看上去有六七十的模样,看薛凌收伞进来不知道往哪走,示意对方把雨伞放到一边的木桶里,然后问她——
    “是找薛先生的?”
    薛凌点头,她摘掉了帽子,顺着老板指的方向往里走。
    餐馆的门店看上去很小,里面倒是特别深,这样的天气散客也很少,就零碎的几桌坐了人,薛凌走到最里面的小包厢,推开半米高的小木门,看到了坐在桌前喝茶的薛嗣巡。
    薛嗣巡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说:“你来了。”
    薛凌的外套有点湿了,里面也不冷,她脱了外套,里面是一件纯白的毛衣,她原本就白,坐到桌前,被顶上的黄光一晕染,又跟老照片似的。
    薛嗣巡看了她很久。
    薛凌被看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敲了一下桌子,“不是说吃完饭么,点完菜了?”
    “还没有,”薛嗣巡收回眼神,把一边的菜单递给她。
    薛凌十几岁的时候来也没来过这个店,去的是最有名的那个餐厅。
    其实菜大同小异的,她用手机直接点完,就听见薛嗣巡说加个文火烤鱼。
    薛凌眼皮都没掀一下,“我不吃鱼。”
    “你不是也不吃么,点给谁吃?”
    “给你妈吃。”
    薛凌愣了一下,“何杏也要来?”
    薛嗣巡依旧是那副严谨学究的模样,听到这句话看着薛凌说:“你不是都知道了么?”
    薛凌是知道了,但没想到薛嗣巡会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
    薛凌加了一道文火烤鱼提交了点单,放下手机,给自己倒了杯茶。
    薛嗣巡问:“喝酒么?”
    薛凌:“今天喝过了。”
    她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喝了一大口。
    这次其实半醉,这雨里走一遭也清醒了。
    “和那个姓沈的小姑娘?”
    “我自己喝。”
    “你别转移话题。”薛凌撑着脸,看着薛嗣巡,另一只手捏着粗陶的茶杯,百般无聊的模样。
    “何杏要和我离婚了。”
    “哦……”
    薛凌还挺意外的,她一直觉得她这假妈和亲爹看上去就属于一头热的状态,可何杏说死要面子又死板的女人,怎么会自己提出离婚。
    “你提的还是她提的。”
    “她提的。”
    薛嗣巡推了推眼镜,他年纪大了,因为常年皱着眉,眉心都是皱的,即便长相儒雅,看上去都是那种严肃模样,一点也不慈祥。
    “随便你们吧,反正我自己日子过得下去。”
    薛凌摸了摸鼻子,因为实在是很无聊,干脆拿出了手机刷起消息来。
    “你没什么想问的?”
    薛嗣巡看着薛凌的模样,相当地无奈。
    他着半生浑浑噩噩,很多记忆真假掺半,有时候自己都摸不清为什么会做出那些举动来。
    比如鬼迷心窍地结婚,比如稀里糊涂地过日子,比如对亲生女儿两副态度。
    “现在没有了。”
    薛凌抬眼,她的一只手指还戳着屏幕,手指细长,手掌却有些嶙峋。
    脸颊因为头顶黄光的照射而显得没那么病态,但始终飘着似有若无弱感。
    像风吹就倒的芦苇,又像风雨不摧的竹节。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薛嗣巡的生意有点哑,他习惯很好,不抽烟,很少喝酒,整个人就是埋在工作里生活单调,作息规律。
    “别,”薛凌摆了摆手,“说你和我亲妈的事儿的话,我觉得你自己也记不清吧。”
    薛凌其实想过很多,关于那些诡异的照片,还有日记里的字字心意,一方面又觉得她爸可怜,一方面又觉得他活该。
    可怜是因为他与天斗可怜。
    活该是因为他自我挣扎活该。
    普通人经历这样的事,忘了就得了。
    偏偏他还要反复记忆,反复回忆,不肯给记忆点自我安慰和修复的时间,哪怕修复的是错的,哪怕不会复原,至少可以往前走。
    娶妻生子,也不会耽误别人,更不会耽误子女。
    可他就不。
    古板无趣,亲缘寡淡,一辈子都活该跟那点书过下去。
    站在女儿的角度,薛凌又觉得他也没什么错。
    毕竟他留下了她,也可能是当时发生了什么导致她可以有存留在人世的理由。
    不过也得感谢薛嗣巡没有把她丢掉。
    毕竟他自己都记忆残缺了,还能固执地跟别人介绍“这是我的女儿。”
    别人问他哪来的女儿。
    他答不出来。
    叫他干脆不要,他又不肯。
    薛凌知道这些,还是在对方的日记里看到的。
    有时候记录也是一种折磨,她看到的她爸薛嗣巡,已经从照片里意气风发的青年变成一个古板阴沉的中老年人了。
    聊斋里说了无数的人鬼人妖殊途,现实一变再变,可还有这种不为人道的感情产生。
    留下专门清扫的机构都扫不掉的业障。
    “是记不清,但至少还记得吧。”
    薛嗣巡叹了口气,“我脑子里清醒的时候太少,前些年每天都觉得头疼,这两年好了不少,可惜头疼好点了,但忘的东西还是记不起来。”
    薛嗣巡是有变化的,这点薛凌知道。
    小时候她眼里的薛嗣巡严肃过头,老板着脸,看到她也不笑,老皱眉,吝啬拥抱。
    少年时她眼里的薛嗣巡阴阴沉沉,沉默寡言,盯着她的学业,斥责她的行为,像个疯子。
    最近两年薛嗣巡温和了不少,他整个人在迅速地老去,像是被过度运转的头脑抽掉了保持身材和容颜的养分,以至于整个人看上去不再脊背挺直,哪怕还没头发花白,就有种迟暮感。
    “我亲妈的事,你也别去想了,”薛凌想起自己看到的那些黑夜里追着妖怪跑的拎着拂尘的人,还有从撞死贺星依的司机身体里跑出去小妖怪,佟芷上班的那个什么局。大概维护规则的人太多,即便是漏网的鱼,也终究难逃折磨。
    “省得用脑过度,死得太早。”
    薛凌讲话一向不好听,薛嗣巡也习惯了。
    男人笑了一下,“至少给我这个不怎么称职的爸爸,一个帮女儿的机会吧。”
    薛凌被这句话激得差点要吐出隔夜饭,皱起眉头正想刺他几句,菜就送过来了。
    一道道,最后一道就是文火烤鱼。
    看上去很脆,可是薛凌对鱼类实在没什么兴趣,因为鱼刺很麻烦。
    说多了就是懒,她连嚼苹果都觉得痛苦。
    “我?你也没什么可帮我的。”
    薛凌伸出筷子夹了一个春卷往嘴里塞,一边还不忘记拍张照给沈鹊看。
    “你那个朋友,”薛嗣巡盯着桌上的那盘文火烤鱼,像是想到了什么,说:“她帮得上你吗?”
    薛凌放下手机,她的口气有点冷——
    “你就帮得了我么?”
    “当初我躺在医院里的时候你来都不来,爷爷的葬礼你也不来,成天说这些都是迷信,”薛凌深吸一口气,“那我倒是要问问你了,那你今天算是什么意思?”
    “打自己的脸?”
    “还是想告诉我你自己年轻因为人妖恋和家里撕破脸皮还是两败俱伤,现在回过神来想弥补了?”
    薛凌的声音不响,但也足够薛嗣巡听清楚了。
    他听完了薛凌的一字一句,没有半点以往让薛凌烦闷的管教口气,反而盯着的那道菜,低声说了句——
    “我昨天梦到你妈妈了。”
    薛凌从来没见过自己父亲这幅模样。
    也没见过这么大老爷们哭。
    男人的伤心外化得很少,流泪更是少见。
    但自己亲爹在自己面前掉眼泪这种事情薛凌想可能说出去都没人信。
    一方面她又不可以抑制地心软了。
    心想:这算什么事儿呢。
    我这辈子,是不是都没法躲开这些乱七八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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