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薛凌说出这句话之后,林亚美的表情很怪异。
薛凌自己觉得很奇怪, 但她的表情收敛得很好。在静静地等对方的反应。
戴安安在她手机备忘录里打的那么长长的一段字实在是不怎么透气, 让人看了都觉得有点闷。
她说她是八岁的时候被阿姨带走的, 因为霜承没有聋哑学校,在普通初中里她因为听不见讲话的声音又很奇怪经常被人欺负, 而且回去得很晚,所以总是被小姨和姨夫骂。
再后来,林亚美索性借口她身体不适让她辍学了。
她留在姨夫的小超市帮忙,成天在打牌的人堆里游走, 除了被虐打之外还会被姨夫带去交易。
那时候还小也不懂什么,天性排斥, 但对方最后总会塞点什么给她。
偶尔是糖,偶尔是钱。
小姨姨夫在给她买衣服方面总是毫不吝啬, 也可能是因为小姨是儿童服饰的导购的原因。
再后来懂了, 她也想过要逃要去报警,永远是逃了没几天就会被人带回去,要么就是去报警被打发走。
现在坐车都要实名, 她甚至连买票的资格都没有,钱也不够。
只能挑个空隙溜出去, 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她喜欢下雨, 下雨的时候店里客人会少,而且姨夫会因为凑不齐人打牌坐在电脑前玩游戏, 而她可以顺理成章地离开得久一点。
喘口气。
她的天地间本来就是寂静的, 一开始乞求这样的寂静是因为讨厌父母争吵时那些难听的话, 讨厌旁人的碎语。
就这么如愿之后她怎么也没想到等自己的回事这么一个不堪的以后。
她害怕发育,害怕触碰,甚至开始害怕这样的安静,像是有什么在蛰伏着,等着一个契机将自己彻底吞噬。
也不是没向一年见一次的父母求助过,可惜那两个人年纪太小因为有了她而结婚,青春被她这样一个拖油瓶给过度消耗,剩下的全是柴米油盐的酸楚,数年的争吵过后一拍两散。可能是解脱得太美好,甚至都不想来看她,连聊天都很尴尬,像是遇见了什么洪水猛兽,恨不得落荒而逃。
她还没来得及委屈,父母的身影就远去了。
她开始明白没有人能彻底帮她。
同龄人在清晨坐公交车去上学,而她只能在清晨买菜回来,低着头默默地站在公交站牌背后,等着那一波穿着校服的人叽叽喳喳上了车,再和一群老人一起奔赴目的地。
甚至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个开关,像是那年她在漆黑柜子里许愿而来的开关,关了她的听力,关了那些烂七八糟的心声,也扼住了她的喉咙。
这是一种她现在看来粗暴不已的解决方法,解决了她憎恨那些话伤她的可能,同时也给她贴上了一个“残疾”的标签,让她被钳制,被假意监护,被束缚着,甚至没办法反抗,连倾诉的可能都被扼杀。
只有下雨能稍微抹去她心里这种因为无从抒发堆叠的怨恨。
霜承多雨,雨中的地上水光会映出两旁的风景,像是世界之大都微缩进了着一汪脏水里。她看着那飞溅的雨水,牵出回忆里已经模糊的雨声,跟节奏一样,希望能下得再大一点,狂风裹挟的那种大雨,在她心里也滂沱出声响,获得与此相反的细小慰藉。
甚至能洗涮掉她自身的厌恶感。
那个让她变聋变哑的开关也使得她越发敏感,尽管听不见面前人的心声,她也能察觉到对方的心意。
好的、坏的、无关紧要的、关心的、假意的、恶心的、计较的……
一开始她想要不就去杀人好了,电视剧里那么多的报仇,那么多的一死了之同归于尽,怎么也能成功一个吧。
可是好难。
她的心里装了太多东西,以至于走路都不像同龄人那么轻快,与此相反的是她的懦弱,连提刀捅进那个肥头大耳的姨夫身体的勇气都没有。
耳濡目染了太多好坏和爱憎,甚至是法,她又渴望能活下去,离开霜承,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直到遇见了薛凌。
她读过初中,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年,尽管没能交到朋友,也没什么存在感,但也能知道同龄人喜欢什么。
新出道的男团,新出的歌,什么电视剧很好看,什么网剧又很火……
薛凌不是被提起最多的,但也有人喜欢。她的同桌是个家境不错的女孩,长得很漂亮,白净白净的,有段时间锁屏是薛凌,和现在的薛凌不太像,那个薛凌扎着高马尾,薄荷绿,不是现在这么披散的样子,拿着话筒在笑,是在舞台上。
她和对方同桌的时间也不长,一学期还没过半,她就被调到了最后一排。
对方成绩很好,也会很多才艺,很多女生都想和她做朋友,戴安安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很注意她,看人口型其实挺难分辨的,她每次偷摸盯着她说话,辨认得很痛苦,时间一长,就习惯对方的语速了,其他的人倒是没适应。
对方喜欢薛凌,说薛凌很酷,说自己去揽星,总是碰不到偶像。
揽星、薛凌、偶像。
她很想和对方说话,但是因为自己的嗓音而羞于开口,却又有一种莫名的希冀,于是趁着姨夫吃饭在电脑里查薛凌的资料。
看得多了,也记得了。
潋湖的风景很美,她那挤出来溜达的时间全耗在上面,后面的小吃街也很热闹。
可是揽星她不敢进去。
里面好多人,而且看上去东西都很贵,她付不起。
她只能去揽星后面小吃街交叉口的亭子里站着,过一会儿就走的那种。
辍学之后她能溜的时间更多了,除去被姨夫关在小黑屋的时间,她都愿意来。
这边很热闹,人气很足,下雨也不会冷清。
见到薛凌的那天她因为反抗被客人啐了一口,又被姨夫打了一顿,在对方摁着她让她去舔插.过香烟屑的隔夜茶的时候她掀翻了桌子跑了。
那天雨也很大。
她照例去了那个亭子,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反抗而显得松了一口气,还掏光了袋子里的钱买了街边半袋糖炒栗子,坐着吃。
来了一个拎着伞的人,是个女的,还挺高,衣服穿得很薄,拉链还是一长条的,戴着耳机在玩手机。
她的衣领很高,加上还戴着口罩,盖着帽子,不过并不奇怪,天气冷,到处都是这种打扮的人。
戴安安只觉得眼熟,还觉得有点想凑过去。
但后来越看越觉得像,在看到对方放在长椅上的伞掉到地上后,她走过去拉了拉对方的衣摆,对方转过来,口罩拉到下巴,戴安安抬眼看了个正着。
果然是,虽然看上去挺没活力的。
薛凌说了声谢谢。
等后来薛凌走了,戴安安还愣愣的,她还没从触碰薛凌那一瞬间浑身的震颤中回神。
她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好像是雨声,又像是自己的开关颠倒,闭塞的空间被撬开一条细缝,外界声音漏了进来。
风声、雨声、熙嚷声。
一瞬间,又恢复安静。
她抬眼看了看揽星的窗户,抱着那包糖炒栗子,因为发生了那样的事,她也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能拖一天是一天。
她习惯了一个人沉默着,所以对时间也没什么概念,街上已经没人了,雨越来越大,她晃着鞋,等着天亮。
结果一块石头从天而降,虽然她听不见,但也不妨碍被吓到。
抬眼向上看去,揽星二楼那个小窗户开了,有个人。
她好像在说话。
戴安安忍不住走了出来,她知道自己是听不见的,但就是控制不住想尝试一下。
之前那种不经意钻进耳朵里的声音。
可窗户又关了。
……
最后有人从拐角处撑伞走来,走到她面前,还在一个劲地说话。
她看得很吃力,最后只能开口说话。
可想而知有多难听,所以薛凌的表情她也很理解。
尽管薛凌看上去很不耐烦还有点后悔,但对她死活不肯在一楼的样子还是没生气,还允许了她上阁楼。
但第二天她还是懂了薛凌是想把她送到派出所去的。
虽然在意料之中,但她在发现薛凌对自己有一种很神奇的关联性的时候也发现那个跟薛凌关系很好的女人一出现她就恨不得躲远一点。这种让她非常不自在的感觉在薛凌伸手过来要揉它头的时候变成了身体的自觉排斥,她下意识地就咬了对方一口。
这么多年对人的观察让她知道那个年纪更大点的女人挺好的,于是躲了过去。
而薛凌就坐在楼梯上冷冷地看着这边。
从揽星到派出所,直到阿姨过来接她虚情假意地说心疼,她原本想着就这样算了,等她再长大一点。可就是那个开关,薛凌出现漏给她的声音让她有点蠢蠢欲动,还是开了口,留有一地的希冀还是奔向对方。
她说救我。
薛凌就站在原地看着她,没什么反应,反倒是另一个让她害怕的女人皱起眉,对薛凌说话。
戴安安有点失望。
回去之后免不了的“惩罚”让她好长时间都没办法出门,直到过年,这个亲戚聚集,这夫妻俩不敢动手动脚的时候,她还是跑了出来。
下意识地跑向揽星。
跑向那天薛凌扔石头的位置。
她没见过户口本,也不知道自己今年到底几岁了,不过那时候的同桌说她自己十三岁,那今年,也该十五岁了。
可她照过镜子,自己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十五岁的人。
她脸颊没有肉感,整个人都有点柴,头发也毛毛躁躁,甚至还不高。
林亚美有时候会骂她,夹着土话的那种。
可她本来就跟死人没多大区别吧。
是一块会呼吸的肉。
现在稍微见点阳光,就觉得自己可能会活过来。
没想到阳光真的被她等到了。
依旧是那副不耐烦的样子,身边跟着的女人还换了一个年纪大点的。
瞧见她爱理不理,还是那个女人率先搭话。
那个女人对她是好奇,而薛凌是怀疑,还有点挣扎。
戴安安不知道她在挣扎什么,看着薛凌,就想把事实说出来。
就先现在。
她躲在对方身后,觉得这个人真的能救她。
她拉着薛凌的衣服,一起等着林亚美的反应。
“开价?”
林亚美抽了抽嘴角,看了薛凌好几眼,压低了声音:“别开玩笑了姑娘,你要是真好这口,也不会看上她的。”
薛凌:“……”
她眯了眯眼,也压低了声音,“那你就猜错了,我啊,就好这口。”
太违心了。
林亚美半信半疑地看了她一眼,最后报了个数。
薛凌心里一阵火气冒上来,但她还是没选择打草惊蛇,说:“我转账行么。”
“那不行,得现金。”
薛凌烦得要死,最后摘了手上那块手表给她。
“你应该看得出来吧,差不多得了,我也不跟你废话了。”
这种鸨母交易让她浑身不自在,她都想象不出以前戴安安到底是以什么心情被交换出去的。
恨不得当场报警,但戴安安之前说了报警没用,而且没有证据,又很无奈。
林亚美盯着表看了一会,最后慈爱地冲戴安安笑了一下,“既然这个姐姐那么喜欢你,反正你也知道分寸的,玩好了记得回家,大过年的。”
戴安安低着头,没说话。
林亚美又谄媚地冲薛凌笑了笑,然后转身走出了安全通道。
薛凌看她走了,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对戴安安说让她这两天自己玩儿去,她有事,结果还没开口,这臭丫头居然拉起她的手看着她虎口上痂都掉了的牙印说了一声对不起。
“够了够了,您这嗓子还是别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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