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阶痕尽》28.访客

    窗外开始纷纷扬扬地落下雪来，今年的冬天似乎来的特别早，还未到十二月就落下了初雪，雪从昨晚开始下到现在还没停，虽然不大，院子里却也已是白茫茫的一边，仿佛给那些光秃秃的树木盖上一层白色的薄裳，地上的雪虽不厚却也能不大不小地印上人的脚印.
    算算嫁到十四阿哥府也有将近两个月了，我也从十四福晋的正院搬来了在十四阿哥西南角的“暖夕院”，这个地方是我新婚后的第二天发现，不知道是“暖夕”二字给我特别的感觉，还是别的什么，总之就特别喜欢这里.
    小雪总是抱怨说我好好的院子不住反而住到这角落来，会让人以为自己被“打入冷宫”，我却不以为然，这里确实挺好，不仅清净远离前厅，而且院子正对着府里那湖池水，欣赏风景也不错.
    每次小雪那样说，我总是对着她笑笑，半开玩笑地，“你十四爷不正是冷落了我吗？”
    其实，说“冷落”一点不为过，这两个月，胤祯从未踏入过我的“暖夕院”，确切的说这两个月除了偶尔一起用膳之外就没再见过他，彼此见了也只是打声招呼罢了.
    小雪总是诧异地看着我，说我为什么能把这件事说的那么轻松，其实我自己也很惊讶，不是被丈夫冷落的女人都该如怨妇般哀怨的吗？
    想着这个，坐在窗前的我冷笑了下，其实也没什么，一来本就了解彼此的心，二来本就不在乎，既来之，则安之罢了.其实，这样也好.
    有时候我甚至在想，或许我会在这“暖夕院”一个人清净地呆一辈子，这样我有点庆幸自己搬来了这角落的院子，或许做个洒脱的散人也是不错的选择.
    我本不是消极之人，却有如此消沉的想法自己也吓一跳，不禁笑着甩甩头，回过神看窗外落下的小雪片，一片片晶莹的雪片从天上落下，落在地上融在积雪中，打在窗上的很快融成水滴落下，看着眼前的纯白，不禁有些刺痛双眼.
    想起去年的初雪，我和胤祥、胤祯还有八、九、十阿哥彼此都如同孩子般在宫道上肆无忌惮地扔雪球，打雪仗，那时候我们还能如此开心地欢笑.
    小时候的一幕一幕开始涌现在眼前，在雪地里，胤祥捧着我的手给我哈气取暖，四阿哥掸去我头上的雪片无奈的笑容还有胤祯趁我不备的雪球，一桩桩、一幕幕多涌现在脑海里，竟有些恍惚起来，渐渐眼睛开始酸涩，雪又落了，而快乐却回不去了.
    不知不觉竟走出了院子，鞋子踩在软绵绵雪地上的“吱呀吱呀”的响声让我觉得陌生而熟悉，双手轻轻接住小雪片，看着它们在自己手心里融成水珠，却紧紧握成拳头，努力让它们不滑落，几丝风吹来，身子有些寒冷，便蹲下来缩了缩.
    “格格，怎么在这里吹风？”小雪见我蹲在雪地里，连忙拿了披风给我披上，一边责备地说，“仔细给冻着了！”
    我任她把披风围在自己身上，抬起头看着她，对她笑了笑，“没事，只是想出来走走，看看雪.”
    小雪叹了口气，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陪我走走.”
    她点点头，跟在我迈开的步子身后，我们的脚印一个一个印在了这一片雪白的天地里.
    只是一直沿着路走着，竟已走到了十四阿哥府的正院，家丁们见我连忙给我请安，叫他们起身后突然发现府门口竟有马车停下，不禁往门口望去，原以为是胤祯从宫里回来了，却不想见到的竟是那个清瘦的身影.
    四阿哥穿着一身棕红色长袍，戴着一顶黑色貂皮帽出现在十四阿哥府白茫茫的正院里，我不禁愣住，这两个月除了那些“八爷党”就没再有阿哥来过，起先还尽了尽礼仪接待，后来索性懒得管，反正胤祯也没有要我接待的意思.
    看他那张清瘦的脸竟有些陌生起来，不知所措地看在原地，不知道是该上前还是该转身回屋，直到他那双淡漠的眼睛看到同样站在雪地里的我的时候才回过神来，醒悟自己该上前请安，便走上前，对他福了福身，“四哥……”另一个“哥”字被我硬生生咽下.
    他看到我也愣了愣，然后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便，冷漠的眼里竟有些恍惚起来，深邃的眼里似是有些迷惘，有些失神地伸手在我头上掸了掸雪，一如小时候，“怎么下雪还站在外面，小心着凉！”
    我有些发愣地看着他，“四贝勒吉祥！”身后小雪连忙请安，才把我思绪唤回来，他似乎也被小雪的请安惊醒，神情恢复了平静，把手背在身后，对着小雪做了起身的动作.
    四阿哥来了，那……
    果然，越过四阿哥的身影，便看到一身月白色的胤祥站在了门边，他见我站在那里也有些发愣，但很快回过神来走过来，站在了四阿哥身边，他的眼神还是那么清澈，却好似一直浮着层什么东西.
    我连忙向他福身，却不敢看他，“十三哥！”
    听到我的请安，他皱了皱眉，眼里一黯，却还是扯开嘴角对我笑了笑，“十四弟妹不必多礼.”说完，便扭过头跟四阿哥说着话.
    听到“十四弟妹”那样轻松地从他嘴里说出，我不知道是什么情绪，只是觉得眼里酸楚，虽然一直很希望他可以忘记自己，可是当他真的那样轻松地称呼自己，却是心上一痛，难道他真的忘了自己？
    我甩了甩头，努力让自己不要再想，却瞥见胤祯的马车也停在了十四阿哥府门口.
    胤祯进来后，看到四阿哥和胤祥，显然有些吃惊，又看到我和他们站在一起，眼里露出诧异的眼神，蹙了蹙眉，但很快又舒展开连忙给他们请安.
    “四哥，十三哥，今儿个怎么用空来啊？”胤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婚礼那天身子有些不舒服，就没来参加十四弟婚礼，一直想来十四阿哥府转转，今日正好路过，便想着和四哥一起来看看.”胤祥笑着答道.
    胤祯听着虽然笑着，但是眼光却落在了我身上，半响，说，“四哥，十三哥在这里用膳吧，你也来吧.”
    我向他福了福身，点了点头.
    餐厅里，我坐在胤祯身边，胤祥和四阿哥坐在餐桌的另一侧，开始他们也只是谈论着朝中之事，我也没怎么在意听，只是低头咀嚼着碟中的菜.
    突然，胤祯倒了一杯酒递给我，然后对着我说，“上次十三哥没有喝成我们的喜酒，今儿个算是补办成不？”说着对着胤祥一挑眉.
    胤祥显然有些尴尬，但是很快又笑了笑，眼里却有层抹不开的忧伤，“我也正想着没喝着你们的喜酒，上次是我不对，没来参加十四弟和十四弟妹的婚礼，我自愿罚上三杯.”
    说着，便一仰头喝下了三杯酒，毫不给自己喘息的机会，我紧紧抿着唇角，心里却用过苦涩，胤祥，你是在借酒消愁么？
    胤祯看了看我，眼底带着戏谑，表面却是副嬉笑的模样，“我们还要敬十三哥一杯呢！”说完便仰头咽下，我想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可是他却没给我打探的机会别过了头，避免尴尬，我也连忙喝下，只是喉头火辣辣的.
    然后大家都开始沉默，气氛有些尴尬，突然，竟是四阿哥打破了沉默，他冷冷道，“听说，蒙古郭尔罗斯王爷要请皇阿玛给王子指婚了，”说着，他顿了顿，眼里带着一丝玩味地看着胤祯，“听说，王子指明要的是老八的小姨子……”
    “咳咳咳……”四阿哥的话音刚落，我便把嘴里的汤呛了出来，心里一惊，蒙古王爷要云格格给做他儿媳妇！我连忙转过头看着胤祯，他手里紧紧握着酒杯，没有说话，眼里却泛着什么光，似是要把酒杯捏碎的怒火.
    “皇阿玛好像原本就有联姻的打算，现在蒙古那边先提出来，皇阿玛自是高兴.”四阿哥看了一眼胤祯继续说，“想来这桩婚事也是朝中一件美事.”
    “啪——”胤祯把酒杯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把我吓了跳，看得出他隐隐爆起的青筋和渐渐握住的拳头，眼角的余光竟是如利冰般寒冷，我连忙别开头，却看到对面胤祥担心的眼神，我对他笑笑，他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气氛似乎到了一触即发的尴尬，我连忙笑着打破此时危险的气息，“呵呵，这满蒙联姻是从□□爷开始的，现在都已成了一件民俗的美事了.”
    “是啊，看来八哥和安亲王要忙上一阵子了.”胤祥连忙接了我的话茬，默契地说着，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他对我笑了笑.
    “哼.”胤祯突然低哼了声，却终于没说什么，努力扯着嘴角，喝着酒，却可以看到他微微凸显的青筋.
    坐在窗前看窗外淡淡的月色，雪已经停了，淡淡的月光照在晶莹纯白的雪地上反射出一点点光，却给这院子增添了一份冷色调，想起四阿哥午饭时的话，不禁叹了口气，想起云格格爽朗的笑容，想起她把玉佩交给我时的浓愁，想起她在草原上的英姿，想起她看到胤祯时眼里的点点光斑，感叹着命运的无奈.
    从首饰盒里拿出那块刻着“祯”字的玉佩，它在反射的雪光里显得越发透明，握在手里也是越发的冰冷.甩了甩头，也许嫁入草原对她来说并不是件坏事，毕竟她又可以自由地在蓝天下策马扬鞭，只是胤祯……
    四阿哥和胤祥走后，胤祯便去了八贝勒府，回来以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再出来，有些替他难过，又有些替云儿怜惜，一阵风吹醒了我，冷笑一声，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替别人惋惜.
    小雪进来，给我福了福身，“格格，时候不早了，要不要早些休息了.”
    我笑着对她点点头，与其烦心，不如早点入梦.
    小雪正给我铺床的时候，突然从门外头跑进一个身影，乍一看，竟是小成子，他急急地跑了进来，“扑通”一声便在我身前跪下，急忙磕着头.
    被他急切的神情倒是吓了一跳，连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福晋，奴才求您去瞧瞧爷.”小成子一边说一边磕着头，“爷刚才说要去院子里练剑，可是现在爷疯了似的把院里的树都砍了，奴才怎么劝爷都不听，奴才没法只能来求福晋！”
    紧紧握住手里的玉佩，咬了咬嘴唇，对着他点了点头.
    跟着小成子来到正院，果然满地的树枝残叶，梅花未开的花苞点点映在这雪地上显得特别的刺眼，石桌上放着一坛酒，却不见胤祯，但却听到阵阵树枝折断声，一声声让我心惊，脚步顺着积雪“吱呀吱呀”走向院子，只见淡淡月光下，胤祯手握佩剑在梅树间挥舞，大冷天他竟身上没有穿衣，膀子在月光和雪映照下似会发光，衣服被他甩在地上，他的剑劈着棵棵梅枝，再一看这哪是练剑，简直就是砍树.
    其实，是知道胤祯的，不过是为了发泄，用身上的冷去驱赶心寒，可是这也不能这样糟蹋梅花，何况他喝了酒又光着膀子，极易冻着，何况小成子急切和担忧的眼神一直求助着我.
    我慢慢走过去，离他不远的地方，对着他在月光下的背影，平静地说，“这好好的梅花跟你有仇么？何必这样糟蹋.”
    他听到我的话，猛然顿住了挥剑的手臂，转过身，冷冷的一眼看向小成子，眼里的寒光有如利刃让人害怕，小成子一下子被吓得跪在地上，拼命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一边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我.
    我直直迎上他冰冷的眼神，“不要怪小成子，他也是为你好.”
    他显然愣了一下，复有恢复了冰冷，“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慢慢地走过去，蹲下来，拾起一支被折断在雪地上的梅花枝，在手里把玩着，做出一副痛惜的样子，“这花，是用来开的，不是拿来被你发泄的.”
    他见我一副只是惜花的模样更加有些疑惑，皱了皱眉，有些默然地看着我手里的梅枝，他手里的佩剑泛着寒光.
    我扔掉了梅枝，掏出了玉佩，摊开手掌递到他面前，他显然有些吃惊，立刻扔掉了手里的剑，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玉佩，低吼道，“你哪来的？！”
    我抬起头，他手里紧紧握着玉佩，眼里闪着不甘和痛惜的光，还有强压在眼底的怒火，仿佛是指婚那天他的眼神，让我心一惊，连忙深深呼吸，让自己平静.
    “大婚前两天，云儿来找过我.”我没想到我的语气竟如此平静，顿了顿，看着他，突然他眼里闪着光，看了手中玉佩一眼，冰冷的光柔和了下来，闪在月光下竟有些忧伤，“她把这个给了我，她说……”
    “他说了什么！”他打断我的话，直直看着我.
    我咬了咬唇，重复着云格格那日的话，“身在帝王家，命中注定之事就必要认，既然她和你无缘，只是希望你能幸福.”我看着他，手握双拳让自己平静，“难道你现在的样子她会看了开心么？”
    他没有说话，紧抿着嘴唇，月光下隐隐看到他额头上爆起的青筋，我接着说，“她说，她认命，只要你能快乐！”
    我看向他，带着坚定.是的，这是我对云儿的承诺，虽然我现在做不到让他幸福，也不知道如何去做，可是至少我有去做.
    月光皎洁的忧伤，映着他眼里的不可置信和哀伤，他手里紧紧握着玉佩，像是要把它捏碎，我迎着他的目光，我们不知道在月光下对视了多久，突然他失神的眼里突然恢复了光点，冷冷地看着我，让我有些害怕.
    他那双眼睛犹如冰箭划过我的全身，然后他慢慢走过来，手指紧紧捏住我的下巴，力道之大把我弄得生疼，我皱着眉想要挣脱，可是他却丝毫没有放松之意，反而加紧力道，弄得我泪水快要下落，我死命咬着嘴唇，直直盯着他的双眼.
    随着他手里的力道，冰冷大声的质问在我耳畔响起，“那你，也认命了吗？”